第652章 層雲漫涌(四)(1 / 2)

大明望族 雁九 8563 字 2020-06-26

原本大明的巡按御史便為「代天子巡狩」,權柄極重。在弘治之前,巡按御史以揭貼的形式參與朝勤考察,而自弘治六年後,巡按御史則改為直接參與朝覲考察。地方布政使、按察使在赴京考察之前,必須接受巡按御史的考察。這也使得巡按御史權勢日大。

「大事奏裁,小事立斷」「政事得失,軍民利病,皆得直言無避」,巡按御史雖為七品的小小芝麻官,卻可使封疆大吏俯首。

不過巡按御史權柄雖重,可也有一條——凡御史犯罪,加三等,有贓從重論。

胡節原是江西道御史,也是去歲才調巡按山東。山東因受災,連續兩年的夏秋稅皆以留賑災,朝廷又撥賑災糧米發放,可是齊魯各地糧倉仍處處報浥爛短缺匱乏,然胡節這邊卻上報不出個所以然來。

因此朝中閣臣不滿,便又派監察御史張禬重點查糧米事。

胡節走的是劉瑾的門路,張禬則是李東陽麾下,無論兩人差事的天然立場還是個人的政治站隊都是對立的,因此在山東一地斗成烏眼雞一樣便也就不奇怪了。

而山東的各路官員對這兩位神仙都是惹不起的,也生怕神仙打架小鬼兒遭殃,也是竭力安撫,任哪位都是捧著供著。

巡按御史派遣外差通常不會只在一府巡察,一般各府都會設巡按御史的衙署,稱察院。

只是如今的濟南府,略有些尷尬,前一位巡按御史胡節住在察院還未走,後面於是張禬就來了,且雙方不對付,又不肯屈就一處。

最終還是有那「懂事」的大戶獻出一處別苑來,安置了張禬。

說是閑置別苑,既敢獻出來,自然不是窄淺庭院,比不得官衙威風,卻是別樣氣派,不至讓監察御史不喜。

「這也不是張禬頭一次設宴了。」沈理向沈瑞科普山東官場百態時道,「先時胡節也愛筵席,且喜奢靡,凡有他在的席上必然山珍海味美酒佳餚,又要以歌舞相佐。所以張禬的第一次宴請,豪商就按照胡節那套擺得滿桌珍饈。」

他笑道:「不想張禬卻是黑了臉,徑直質問左右布政使車璽、張吉,可知道濟南府百姓吃的什么,可知災民吃的什么。」

沈瑞聞言不由擊掌喝了聲彩,「問得好。」

沈理笑著搖了搖頭,「站在百姓這邊自然是解氣,但滿院赴宴的都是濟南府各級官員,又在賑災要緊時候,這便是重重一耳光扇在臉上了,哪個會不惱?且這也分明是針對胡節先前的奢靡之宴,可想胡節那臉色……」

沈瑞卻笑道:「若講官場圓融,便當不得御史了。監察、巡按,要的不就是這般冷硬么。」又追問道:「後來呢?可上了災民吃的吃食?草根樹皮?」

沈理指著沈瑞笑罵道:「多大的人了,還這般促狹!」

沈瑞只笑嘻嘻的靜候下文。

沈理嘆道:「上什么草根樹皮啊,便真上了災民的口糧,那出身富戶又在京里養尊處優的張禬如何能咽的下去!末了不過是將那些雞舌鵝掌的挪下桌了,吃些尋常清淡菜蔬罷了。」

沈瑞食指抿了抿下巴,咂咂嘴道:「這招兒倒是還不錯,待我到登州,也可這般設一回宴。」

沈理卻正色道:「他是御史,外差一二年便即回京,職責所在,便是對地方上嚴厲些,也只會有人贊其風骨。你為知府,為一方父母,若也如此,不免落下刻薄名聲,更易惹人記恨。」

沈瑞忙肅容應下:「六哥放心,我不會輕狂。」

如此沈瑞對於這場宴會倒是提起些興趣,想看看那張禬的朴素宴席到底什么樣。

結果卻是出乎沈家兄弟的預料。

非但桌上滿滿當當菜餚,還請了樂伎吹拉彈唱。

沈瑞忍不住笑著去看沈理。

原則上筵宴是按照品級分的坐席,大約是考慮到二人族兄弟的關系,官階也相差不大,沈瑞又是閣老女婿算得新貴,故此將沈瑞的位次提了一提,與沈理坐到了一處。

沈理瞪了他一眼,卻也忍不住自失一笑。

雖說桌上沒什么如雞舌羹般鋪張靡費的菜式,但也不乏雞鴨魚肉,離他昨日和沈瑞所說的「清淡菜蔬」相去甚遠。

也不知道張禬這次怎的變了風格,不過這般宴席倒是與這宅子風格頗為一致。

自從弘治以來,天下承平,民間風氣也漸轉奢靡,江南太平庶民之家開始巧營曲房,欄循台砌,競爭華侈。至此南北造園林之風日盛,北地也多仿江南引水搭橋,疊石移木,弄出一派氤氳旖旎風光來。

張禬暫住的這處宅子便是亭台樓閣巧設景觀,擺宴這一處園子還特特在郁郁蔥蔥花木間設小台,琴簫琵琶皆在此處演奏,影影綽綽見娉婷人影,虛虛實實聞清雅樂音,別有一番意趣。

「……那邊那個與張吉說話的便是胡節。」沈理低聲向沈瑞介紹道。

今日白晌沈理已帶著沈瑞辦了相關手續,認了一圈兒人,遠有兩位閣老的金字招牌,近有沈理這個布政使司四把手在,各處自然都行了方便,方才在席上再見,彼此也都客客氣氣說了些場面話。

只如巡按御史胡節這般不在布政使司官衙辦公的,便不曾見。

沈瑞見那胡節相貌平平,毫不起眼,但與右布政使張吉說話時,神色頗顯倨傲,果不是好相與之輩。

倒是瞧那張禬同人交談時似一派和風細雨,與胡節截然不同,全然看不出是能板起臉來斥封疆大吏鋪張的樣子。

「與張禬說話的是濟南府知府蕭柯。弘治六年的進士,先前在兵部。」沈理道。

沈瑞應了一聲,雖是先前在兵部,想是與他老師王守仁沒甚交情的,不然師公老師不會不提。而沈理先前沒提,肯定也不是謝遷的人。那么能與張禬相談甚歡,應該是李閣老的人吧。

沈瑞腦里念頭轉著,不想卻聽沈理淡淡道,「……是先前劉閣老門下。如今,」他忍不住露出譏諷之意,「怕是投了劉瑾了。」

劉健多次阻王華入閣,這人與老師沒交情實數正常。而若是投了劉瑾……

沈瑞的目光在張禬和蕭柯身上轉了又轉,這倆人虛與委蛇的功夫呀,嘖嘖。心下又不免郁悶,劉瑾如今勢大,這些地方上的人也紛紛投靠,正德五年後各地亂起,未嘗不是這個緣由,可以他如今這點子力量,想扳倒劉瑾也是痴人說夢。

宴開一時,大人物次第離席更衣,席上便略松快了些,開始有官員起身四處敬酒。

沈瑞也隨沈理並左參議袁覃往布政使、按察使等諸長官那邊敬了回酒,剛落座,那邊蕭柯便持杯過來了。

沈瑞連忙起身相迎。

沈理與袁覃是長官,可以受得蕭柯這下官敬酒,同級則是要按資排輩了,蕭柯弘治六年的進士,知府也當了多年,自然是老前輩,沈瑞依禮只有恭敬的份兒。

蕭柯先敬了沈理袁覃,才露出苦笑向沈瑞道:「我卻是來賠罪的,讓小沈大人受驚了,改日我設宴為小沈大人壓驚。」

在濟南府地界出了劫官的事兒,若苦主沈瑞執意追究,蕭柯這個牧守地方的知府自然也要擔責。

沈瑞心下冷哼,莫說這樁事中內情不能明言,就是真是蕭柯治下不嚴出了匪盜,在今天這樣場合下,他蕭柯做前輩的舉杯先致歉,後輩沈瑞也不好沒顏色的不依不饒。而今日放過,他日再尋這由頭發難,他名聲也不好聽。真是好算計。

沈瑞便佯作少年人遇匪後心有余悸又著力裝老成的樣子,強笑著客客氣氣道:「如何敢當!原是那兩省交界之地,商戶往來眾多,有歹人起了謀財的心思罷了。瑞此番一路走來少見流民,可見蕭大人治下還是百姓富足地方安寧的。」

蕭柯便適時作出一副又是愧疚又是慈愛的長輩笑容來。

沈瑞卻是一轉臉就雙眼冒光,開始對潘千戶贊不絕口,連連說潘千戶責任心強啊,能不時派人巡邏、護衛地方安危,這才能及時發現自己一行遇險,又贊潘千戶真真身手矯健,手下兵卒訓練有素、勇猛直前啊,才能將匪徒一舉全殲。

總之那好話不要錢的潑灑而下,一對比,便可知先前誇蕭知府的話有多勉強。

蕭柯仔細觀察了沈瑞的神色,見他這般誇獎潘千戶絕非作偽,心道果是個毛頭小子,不過靠著老丈人討了巧,又見沈瑞說起來沒完沒了,終是面上漸有些維持不住,便見縫插針,在他停歇檔口,狀似無意道:「聽聞那德州左衛千戶潘家玉現隨在小沈大人身邊?」

沈瑞臉上綻出個真心實意的笑容來,道:「是德州左衛指揮使呂大人細心,恐路上再有不測,特意讓潘千戶送瑞一程。」

蕭柯嘴角微垂,道:「……小沈大人想來不知,那潘家玉還牽扯上一樁行商的案子?」

沈瑞心里轉了幾轉,昨兒沈理就同他說過,若是張禬來問他獲救的事兒,當是要找濟南府這些人的碴。可今兒卻是蕭柯來問潘家玉先前扯上的案子。

德州左衛那邊誣陷潘千戶是他們武將之間的傾軋,本身德州左衛也不歸山東管,更同濟南知府這文官扯不上半分關系,蕭柯如何有此一問?

沈瑞維持先前的姿態,作出詫異模樣,道:「是呂指揮使誤會了的,已是說清楚了,不然呂指揮使又怎會讓潘千戶走?」

「這么說小沈大人是知道那樁案子了?」蕭柯猶問道。

沈瑞一笑道:「稱不上案子,瑞已說了,是場誤會。蕭大人是不是誤聽了什么消息?」

蕭柯卻正色道:「是府衙收著一份狀紙,少不得要請潘家玉過堂問話。」

他頓了頓,臉上掛出點兒關切神情,如關心後輩一般,道,「小沈大人到底年輕,還是小心為上。」說著還有意無意看了一眼沈理。

沈瑞佯作震驚,剛待說話,沈理卻已開口道:「到底是德州左衛的人,蕭大人要調人問話,怕是要先行文德州吧。恆雲到任有時限,那邊登州房知府也等著交接,不便在府城久留,蕭大人不妨先走著公文手續,待行文回來,潘千戶想也當從登州回轉了,再來應話不遲。」

蕭柯眼神晦暗,沒有公文在手到底說不出可以扣下潘千戶的話,便只好笑笑,道一句參政大人想得周全,又寒暄了兩句,便退下去了。

一旁袁覃冷眼旁觀,待蕭柯走了,瞥了沈理一眼,又向沈瑞笑道:「恆雲年少,還要多聽多看才是。」

這位在京中並無後台,全靠實干走到今日,與沈理共事這幾年,對沈理這樣同為實干家的人是頗為欣賞的,兩人雖說不上多深的交情,平素關系也還不錯。

沈瑞便笑著應下這句提點,又舉杯向袁覃敬酒。

推杯換盞一晌,袁覃起身更衣,沈理才向沈瑞低聲道:「不必理會蕭柯,等他拿來公文,京中的消息也該到了。」

沈瑞皺著眉道:「這事兒只怕有蹊蹺,根本沒什么行商,哪兒來的狀紙。而且論理原輪不到蕭柯管的。」

沈理哼了一聲道:「誰知道他葫蘆里賣的什么葯。左不過你這一兩日便往登州去了……」

還沒等說完,就只見張禬過來了。

兩人交換了個眼神,忙起身笑著相迎。

張禬只客套了兩句,便開門見山問起沈瑞遇匪之事。

這本在意料之中,沈瑞自然如先前同沈理商量好的「實話實說」。

出乎意料之外的是,張禬竟然也道:「聽聞潘千戶與一樁行商案子有涉?」

沈瑞看了看沈理,後者也眉頭緊鎖,微微搖了搖頭。

沈瑞並沒有擺出對付蕭柯的裝傻那套,而是道:「不瞞張大人,德州左衛想是謹慎起見,怕有人殺良冒功,瑞已遣人分說明白了,潘千戶所斬殺者皆是那日欲行打劫事的匪徒。至於行商,瑞先前可不曾聽過,只怕,子虛烏有,恐是小人因妒惡意中傷。」

張禬眯了眯眼,道:「聽聞,德州左衛有人在潘千戶家起了賊贓呢。」

沈瑞正色道:「賊都子虛烏有,更何來賊贓。瑞只怕有傾軋殘害同僚之事發生,還請張大人明察。」

張禬也收起表情,肅然道:「若是如此,本官必要好好問詢一番。」他頓了頓,道,「不好耽擱沈知府行程,今日剛巧有閑,沈知府可否請潘千戶過來一趟?」

今日設宴,宅子里人來人往,多一個人少一個人都不起眼。

沈瑞原也做過准備,只不過沒想到這么快,但也道:「只是潘千戶因著身上有傷空不能久立……」

張禬擺手道:「無妨,內里廂房現成的。本官就問幾句,他躺著便是。」

沈瑞應下,叫隨行的張成林快馬回去,套車悄然將潘千戶接來。

這邊剛好洞簫一曲終了,轉而錚錚兩聲琵琶,張禬面上表情柔和下來,也不離去,闔上眼,和著曲調而微微點頭。

袁覃更衣回來,見張禬坐了他的位置,那邊沈瑞起身相讓,他卻擺了擺手,叫下人再挪一張椅子來,也坐下靜聽。

曲樂終了,他方擊掌笑道:「金大家的琵琶真為一絕,想來莫說濟南府,南北直隸也難有出其右者吧?」

張禬面帶笑容,道:「她琵琶確是極好的,放在京師也是一等一的。」

太祖時禁狎妓飲酒,大明律更有相應法條——士人不得嫖娼召妓,違律除功名。不過妓與伎又有不同,宣德時如「三楊」這樣的閣老大臣都會在筵席上用侍伎伺候。

而成化、弘治之後,風氣越發奢靡,甚至一度盛行妓鞋行酒的齷蹉之舉,還美其名曰「金蓮杯」,更有文人追捧寫詩詞頌為風雅。但此等事民不舉官不究,朝廷對於一些狂狷書生也就睜一只眼閉一只眼了。

而在官場上大抵還是要臉的,樂伎、家伎彈唱助興獻藝不少見,公然狎妓是不會的。

沈瑞雖沒去過花街柳巷,對音樂也無甚深刻研究,但出門應酬得多了,也聽得出曲樂好壞,這手琵琶一露,他也知是大家。

聽得袁覃、張禬這番對話,再看張禬由衷而發的笑容,這彈琵琶的只怕是個入了監察御史大人眼的頭牌人物。

那張禬仍在與袁覃談論道:「……聽聞她原是姊妹三個,琴簫琵琶應和絕妙,可惜未能聽得洞簫,甚是遺憾。如今只剩雙姝,幺妹年幼,指力還欠火候……」

沈瑞偷眼看了下沈理,兩人對視間,沈理臉上也帶出些許無奈。

沈瑞心下暗嘆,這位監察御史本當是來山東找碴的,但若真迷上了個樂伎,哪怕只是伎不是妓,怕也會被政敵作為把柄扳倒吧?李閣老也是白白布置了。

正感嘆間,卻聽袁覃笑道:「張大人欲聽洞簫又有何難,聽聞那玉娘子在登州蓬萊自立門戶了,小沈大人可留意一二,日後張大人往登州去,小沈大人做回東道,何等妙音聽不得。」

沈瑞一愣,若非場合不對,袁覃又與沈理關系還不錯,他幾乎要撂臉子了,什么意思,這樣赤裸裸讓他拉皮條不成!討好監察御史也不是這樣討好的,嫌自己站的太穩,沒人參劾嗎?!

沈理淡笑圓場道:「兩位大人都知我這族弟家中境況,長輩拘得他絲毫不懂絲竹之樂,往登州只怕要尋錯了曲子,貽笑大方。」

沈瑞便借坡下驢,裝那靦腆少年模樣。

袁覃可並沒考慮沈家家教嚴格什么的,卻是想起沈瑞妻子是閣老千金來著,只怕沈瑞就是有這個心也沒這個膽兒,自覺失言,連聲道:「是我想當然了,諸位大人莫怪,莫怪。」

張禬卻只扯了扯嘴角,聽得之後雖是古琴,卻不是那金大家幼妹的曲子,搖了搖頭道了聲「可惜」,卻又向沈瑞道:「待會兒咱們往那邊水榭去,命金家姊妹來合奏一曲,臨水音色更佳,也讓小沈大人體察體察這絲竹之樂。」

往水榭去怕是要問潘千戶話。沈瑞心知肚明,卻為打這么個幌子而郁悶,又不好說什么,只能捏著鼻子認下,朗聲謝過。

袁覃不知其中深意,待張禬起身走了,還向沈瑞歉意道是自己失言了。

沈瑞沈理都是心下苦笑,面上還得圓過去,又說些旁的話岔開話題。

果不其然,少一時就有下人悄然來請沈理、沈瑞兄弟往後面水榭過去,袁覃見了,越發愧疚,只當著張禬的下人不能明言,眼神里滿是歉意。

沈理面上作出無奈神情,悄然向袁覃擺擺手,而後帶著貌似惶恐的沈瑞去了。

袁覃心道果然閣老的女婿不好當,行事總要擔心傳到岳丈耳里,但因沈瑞這場「禍」是從自己口中出去的,他自然閉緊了嘴,絕不會對外提此事一絲半毫。

*

這處院子既是仿江南風格,便是周遭沒有活水可引,也生生挖出處小湖來,搭得回廊水榭,韻味十足。

沈瑞兄弟被先領到一處幽靜小院,在廂房里見著了被帶來的潘千戶。

潘千戶常年習武身子強健,且當時受刑對方也不敢真往死里打,如今傷已是好了許多,不過依照沈瑞的吩咐,他還是倚躺在榻上。

自街上遇到張禬被其邀請後,沈理就與沈瑞分析了種種情況,又與潘千戶和李百戶通了氣的。

沈瑞這邊當著張禬下人面嚴肅向潘千戶道是御史張大人問話,還請潘兄據實以告,潘千戶心里有數,自然口稱知無不言言無不盡。

片刻後張禬到來,沈瑞和沈理便被請到外面水榭聽曲。

下仆在前頭引路,沈瑞慢下幾步,悄向沈理耳語道:「難道不要問我?我才是苦主吧?!」怎的倒還把他請出來了,難道要一個一個單獨問?

沈理擺擺手道:「他是聰明人,若想尋些由頭找那些人麻煩,如何會拖上你,萬一惹京中不快豈不前功盡棄。聽曲去吧。」

沈瑞聳聳肩,往水榭里去了。

水榭被一架薄紗屏風分為兩處,待客這邊桌上擺著點心瓜果,下仆請沈理兄弟坐了,又奉上香茗。

那屏風紗質清透,雖綉有牡丹彩蝶,對面景物仍一眼可見,屏風擺著不過是點綴罷了。

但見那邊設有琴架圈椅,高幾上一個海棠紅釉香爐,青煙裊裊。四個女子侍立在側,見客人進來,便一起福身下拜問好。

其中兩個是青衣小婢,另外二女一高一矮,並沒有如尋常青樓女子那般著華服,而是衣著清淡素雅,倒配今日場合。

待沈理兩人落座,那邊樂伎才起身就位,年長者坐在椅中,抱過琵琶,年少者則坐在琴架前,輕輕調試兩聲,二人便合奏了一曲《海青拿天鵝》。

若是她們彈奏的是別的,沈瑞便是聽得出好壞來,卻也說不出所以然,恰他們談的這曲是臧賢的拿手之作,又素為壽哥所喜,沈瑞在壽哥身旁聽過兩次,更聽過壽哥對此的點評。

臧賢雖被外界斥為弄臣、奸佞小人,為士林所不齒,據傳他想重金為父親求一篇墓志銘,求到不少頗有名氣的文士府上,卻被一再拒絕,淪為坊間笑柄。

但若論樂理技藝,確實是樂官里無人能及。

對比今日濟南府紅透半邊天的這位琵琶精絕金大家,那臧賢真可稱為神技了。

沈瑞原覺得壽哥不過是少年心性喜吃喝玩樂,今日對應著點評聽此曲,再有沈理在一旁偶爾指點一兩句,他方覺小皇帝在音樂上是有頗高悟性的。

他忍不住將那日壽哥所說的復述了一二,也博了沈理好一番贊賞。

沈瑞有些不好意思的表明那些原是出自壽哥之口,沈理不由一怔,面上又是歡喜又有些糾結。

沈理是傳統的士大夫,又是謝遷的女婿,自然受謝遷影響,不自覺擔心小皇帝玩物喪志。

今聽得小皇帝在音樂上有這份造詣,可見是極聰明的,忠君的心自然是歡喜的,可只是,愛國的心不免又糾結——小皇帝這聰明未免用的不是地方了些。

他到底還是喟嘆一聲,低聲與沈瑞道:「你是天子近臣,也當勸著皇上,於政務上多上心才是。」

沈瑞苦笑一聲,道:「我如今還哪里『近』了。」不過隨即也道:「六哥放心,皇上是極聰慧的,政事上也不是全然不上心——不然又怎會派我下來。」

沈瑞如何會過來的、以及要在山東做些什么,這些事情是半分沒有瞞著沈理的。

沈理聞言一嘆,撫了撫須,才道:「但願是我多慮了。」

那邊一曲彈罷了,那年長的樂伎金大家忽起身,再次行禮,朱唇輕啟,道:「二位大人,請恕奴冒昧,方才奴隱隱聽得兩位大人指點,只不能分神細聽,並不真切,懇請二位大人……」

沈理兩人原就都是不喜歡煙花之地的,便是赴宴時有歌姬舞姬陪侍,也常常不予理會。今次見立有屏風,又心知此雙姝入了張禬的眼,自更不會留意她們,入得水榭便側坐不去瞧那邊,只品茶聽曲。

此時聽那金大家突兀發問,兩人便都正過身來,齊齊望去。

紗屏甚也遮不住,但見那金大家瞧上去應是過了雙十,雖發髻挽得齊整,首飾極簡,妝容淺淡,一派良家打扮,但這相貌著實出彩,瓜子臉兒尖尖,柳葉眉兒彎彎,櫻桃口兒一點點,尤其那一雙眸子水光盈盈,便是正經說話也不自覺帶出幾分媚態來,怎么瞧怎么是風月場里的紅人。

見兩人轉過身來瞧向她,金大家有片刻停頓,方又道:「奴冒昧想請二位大人……」

卻忽被身邊兒那年少些的女子掩口低低一聲驚呼打斷。

金大家皺了皺眉,嗔怪的看了妹妹一眼,卻見妹妹只愣怔的瞧著屏風外的兩人,口中喃喃,似在說些什么。

因這一聲驚呼,沈瑞兩人目光自然也挪到那年少女子身上。

那女子不過碧玉年華,因一張圓團團的娃娃臉而顯得格外稚嫩,美貌不及乃姐,倒是一雙大眼睛分外靈動,又因更豐盈些,身段也是玲瓏有致,便是良家的衣裙,也帶出些風塵誘惑來。

金大家連忙向兩人致歉,又表示自家學藝不精,知兩位大人聽出謬誤之處,想請兩位大人指點賜教雲雲。

沈理兩人相視一眼,都擺手表示兩人不過是閑聊,姑娘琴技高超,並無可教之處。

那金大家語氣誠摯,再三懇求,又請兩人再點一曲,她彈來,若有不妥之處請兩位郢斧。

兩人又如何肯同張禬看上的人糾纏,一再謙辭,甚至起疑,擔心有人設局,也不太想坐在這邊了,便即起身告辭。

水榭外不遠處便有仆從侍立,見兩人出來,忙迎過來問可是伎人服侍不周,惹惱了兩位沈大人。

兩人只擺手表示坐久疲乏,想在湖邊轉轉。

那仆從忙在一旁隨侍。

這邊說著,那邊忽聽得一陣噠噠噠清脆的腳步聲,卻是那個年少女子急急走了出來,腳下當是踩著一雙木底弓鞋,敲得青石地面作響。

「兩位大人請留步。」她聲音比面相更為稚嫩,如若鶯啼,分外悅耳,又帶著小女兒特有的羞怯,讓人不忍抬足離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