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63章 向海而生(四)(2 / 2)

大明望族 雁九 4202 字 2020-06-26

這個掉進錢眼里的兄長怕是要吃苦頭了。

不過也好,這時修理了,也免得他不知天高地厚,以後惹下更大禍端。

徐氏信中隱晦表明要防逼民造反,淳安也深以為然,若真是叫德王府給逼反百姓了,那必定是削藩除國了事。

淳安大長公主又果斷表示,山東如今受災,她也甚是掛念,願捐出自家名下庄子百傾良田以為救災之用。

不提替德王彌補一二,只說自家忠君愛國之心。

小皇帝聞言,笑容就真誠多了,也沒說收還是不收,只叫蔡駙馬回去翻一翻卷宗,將歷年與德王的賜地整理一下。

遂有今日蔡駙馬懷揣卷宗而來,准備諸事都配合皇上。

皇上這邊開了金口,蔡駙馬不敢接茬,劉瑾倒是迫不及待跳出來。

他一張大方臉板得平平,一本正經奏請道:「監察御史張禬正在山東查田畝事,合該去查一查德王府田畝糾紛,此人辦事得力,想來會秉公辦理,既不會苦了百姓,也不會冤枉了德王爺,正可為萬歲爺分憂。」

李東陽也道:「老臣以為張禬可擔此任。」

內閣諸人以及劉機都紛紛表示附議。

劉瑾斜眼去看李東陽,扯出抹冷笑來。

壽哥將札子一合,丟在一旁案幾上,道:「就依諸卿,讓張禬過去查查。」

眾人忙齊聲道皇上聖明。

壽哥再次轉向蔡駙馬,道:「最近多有宗室不法事,尤其慶王府,先前已多次下旨申飭,卻屢教不改,仍縱容子弟,這次與慶王說,他若管教不了子弟,便將他們統統貶為庶人,彼此清凈。」

「還有靖江王府、山陰王府的,那些個犯事的,該絞的絞,該流放的流放,統統重罰,以儆效尤。還有榮王過境擾民的事……」

蔡駙馬一一應下,幾位閣老也無異議。

一則慶王府近些年真是不消停,搞得民怨沸騰,可見是爛到根子里了;

再者,處置的也都不過是小魚小蝦罷了。

三來,也是借著這些事敲打敲打諸如德王這般的藩王。

未想壽哥兩句話又轉回到德王這邊,因問:「往日不算不知道,今日一聽,姑祖父,這諸藩中,屬德府賜田最多了吧?」

蔡駙馬低頭稱是。

「這許多年,未見德府有功於朝廷,又或是造福於地方。山東原就連年災荒,田畝少有產出,流民成患,便削德府田畝三千頃安撫流民罷。」

壽哥語氣輕松隨意,好像在說冰碗子里要再加一勺糖一樣。

這次沒等蔡駙馬說話,幾位閣老先發聲道:「陛下不可!」

壽哥揚了揚眉,先看李東陽。

李東陽沉重道:「事涉藩王,請皇上慎重。削減德府之地,又是如此之多,恐將引得諸藩恐慌。」

削地容易,但若讓諸藩誤以為朝廷是要削藩,可就麻煩大了。

自從靖難之後,朝廷一直對諸藩十分忌憚,既要防著,敲打著,也要安撫著。

當今小皇帝看不慣諸藩行事,眾大臣也理解,他們更看不慣,但他們不能由著小皇帝性子把諸藩都逼反了。

壽哥的臉色難看起來,「那么,德府占了良田,百姓流離失所,老先生以為如何處置?」

李東陽心下暗嘆,口中只道:「陛下,恕老臣直言,倘諸藩不穩,百姓只會更苦。

「元年時皇上已發明旨征各王府每畝稅銀三分了,此番便讓御史清查田畝及稅銀,讓德府補來,再下旨申飭便是。

「令當地州縣好生安撫百姓,或令百姓佃田,或鼓勵墾荒,輔以惠民之政……」

壽哥沒好氣的哼了一聲,道:「百姓哪里還敢在兗州墾荒?不怕墾好了又被強占了去!如今倒是都跑登州討飯去了。」

李東陽一時語塞。

「登州倒是有荒地。」壽哥聲音放緩了些,但仍語氣不善,用那市井痞氣口氣道,「可這邊開了荒,那邊再遣回原籍,白出一回力不知道便宜了誰去,誰還肯干?」

此言一出,幾位閣老便都明白了小皇帝的意思,不動聲色的覷著王華與楊廷和,心說這是要給沈瑞拉丁口了。

當然,劉宇是看向劉瑾的。

劉瑾現下是要挑得德王、淳安大長公主與李東陽的矛盾,德王的地沒人種才好呢!

遂擺出堅決站在皇上一邊的態度,劉瑾凜然道:「萬歲爺說的是極!誰墾荒墾出來的地就是誰的——百姓都只認這個理兒。若是這都不能保證,不是讓天下小民都惶惶不安了?」

劉機原也是詹事府少詹事,與楊廷和同事多年,交情莫逆,如今楊廷和又兼掌著戶部,因此他自然要為楊廷和的女婿說話。

對此他也早有腹案,登時便侃侃而談:「正統四年,英廟就曾下令宥免各處逃戶罪責,准許於所在地附籍。

「至於有願回原籍復業著,免糧差二年,往年拖欠稅糧全部予以豁免。」

「成化六年,憲廟也曾准奏,流民有願回原籍者,沿途官府供給口糧,原籍配給草房、子粒乃至耕牛,仍給原田,優免糧差五年。」

劉機自見了謄抄的沈瑞密折,回去就將相關的卷宗都翻了個遍,此時說出來的皆有旨意、實錄可查。

莫說沒人辯駁,便是有人提出異議也是駁不倒的。

都說故土難離,其實百姓但凡有一條活路,誰也不願意背井離鄉。

既逃出來了,便是家鄉沒活路了,平白遣回原籍,誰也不樂意,因此先前朝廷為了招回流民,通常是會許下許多好處的。

如今也是一樣。否則,就是要讓流民留在所在地了。

壽哥聞言臉色由陰轉晴,道:「如此,便依英廟正統朝先例,免兗州逃戶罪責,准許於登州附籍開荒,新墾荒田免糧稅三年。」

眾人還能說什么,只得口稱皇上聖明。

壽哥又吩咐道:「沈瑾,你為戶部山東清吏司郎中,此事要盡快妥善辦好。登州特殊,要特事特辦。」

戶部清吏司確實是掌管各分省戶口、錢糧、鹽課、鈔關等事。

但問題是……沈瑾他是河南清吏司郎中啊!

沈瑾本還納悶皇上點了自己來是何事呢,聽了老半天都覺得和自己沒關系,又想是不是因著……他與沈瑞的這層兄弟關系……

這會兒倒有些恍然,皇上剛賞了他的官兒,怕是沒記住他是哪兒的。

沈瑾正尷尬著,劉機已替他說了話,說明沈瑾是管河南的,自家回去會讓山東清吏司盡快處理妥當。

壽哥卻大手一揮,道:「沈瑾,調任山東清吏司郎中。讓山東那個管河南去。」

眾人都是一驚。

那邊劉宇已發聲道:「陛下,沈瑾與山東沈瑞乃是兄弟,論理當避嫌才是,怎好讓沈瑾管山東清吏司。」

壽哥嗤笑一聲,指著楊廷和道:「那沈瑞這泰山還管著戶部,是不是也要讓楊閣老避嫌?」

劉宇被噎個窩脖,訕訕笑道:「自然不必楊閣老避嫌,皇上若如此說,臣也只好讓犬子辭官回鄉了。」

劉宇的兒子劉仁與沈瑞是同榜進士,被小皇帝點在前十之列,直接授官翰林檢討。

他這么一自我調侃,小皇帝便也不氣惱了,哈哈一笑揭了過去。

沈瑾這差事調換便這樣定下來。

劉宇垂了頭,畢竟,先前還有個布政使司右參政沈理,更是直管沈瑞的,這都不曾避嫌,區區戶部一個五品郎中,避嫌不避嫌也無所謂了。

不過想到沈理,劉宇又不自覺看了一眼劉瑾。

山東左右布政使都被擼下去了,這種時候,絕不能讓沈理這個謝遷的女婿再進一步。

現在顯然不是提這個的好時候,待回去可要慢慢商量。

眾人原以為今日的事兒就算商討完了,德王的賜田有人去查,登州的流民可就地附籍,小皇帝顯見也要繼續回校場玩兒去了。

不想壽哥卻沒有動的意思,反道:「借著這流民附籍,將另一樁附籍事也一並解決了吧。」

他揮揮手,讓小內侍遞上幾本札子與眾人,口中叨念道:「為『招商引資』計,擬許外地商賈子弟附籍本地科舉:

「僑居本地二十年及以上者;置有田產若干、商鋪若干、雇佣本地勞力若干名以上,繳稅滿兩年者;……」

壽哥這邊才起了個頭兒,那邊老臣們已紛紛道:「陛下,萬萬不可!」

「這不是縱容商賈冒籍!」

「其心可誅!皇上當下旨嚴懲獻計之人!」

所謂冒籍就是假冒籍貫,是科舉考試的舞弊手段之一,雖然朝廷處罰相當嚴厲,但,一直屢禁不止。

最常見的就是冒京城籍、冒邊遠山區籍的。前者是因京師的解額最多,後者是因邊遠山區的教學水平不行,中式容易。

士子們避難就易,是人之常情,也是冒籍屢禁不止的直接原因。

而外地人附籍應試實際上擠占了本地人的學額和解額,自然也會遭到本地人的阻撓抵制。

如此在當地引起重大糾紛也是屢見不鮮。

因而提到冒籍,眾臣皆是厭惡。

壽哥似早有意料,擺手道:「都說了先看看札子條陳!不是如冒籍那般。」

「要求附籍者在當地有田有鋪、又要求雇佣若干當地勞力的,與當地有一定貢獻的——如修橋鋪路。如此造福一方百姓,附籍如何不可?」

「捐監你們不也沒說什么嗎?那年國庫缺銀子,戶部還上條陳『生員願入監者,廩膳百五十兩,增廣二百兩,附學二百三十兩』呢。」

「附籍者不享受廩膳待遇,相反要捐粟捐銀,用以改善州府縣學條件,資助貧寒學子。」

「中舉可免勞役,但不免稅賦,乃至中貢士、進士、為官,亦是如此。」

「肯花銀子附籍之家,也不差銀子。所謂招商引資,引得資助來造福地方,有甚不好?」

「至於強占地方解額,那就在地方額外加些解額好了。」

眾臣直聽得目瞪口呆。

而壽哥撣撣衣襟,正色道:「朕擬暫設『商籍』,山東商籍學額進十二名,廩生二十名,增生二十名,二年一貢,屬濟南府學、登州府學兼管。」

*

山東,登州府城,沈府

「東家此舉,只怕要惹來非議了。」早在沈瑞寫札子時,謀主陳師爺就表示過不贊同。

「東家固然是為沈氏子弟打算……」在陳師爺看來,沈瑞出的這條附籍之策,就是為了方便沈氏子弟,尤其是沈漣長子沈瑖。

沈瑖讀書上還是有些天分的,但奈何南直隸是科舉大省,總人口八百萬人,生員有數萬人,每科只有三千人有資格鄉試,這競爭之激烈可見一斑。

若他在松江應試,真不知道何年才能考中。

但在山東就大不一樣了。

也無怪陳師爺會作此想。

「但從長久上看,只怕未等沈家子們長成臂膀,東家背著這樣名聲,在仕途上已要步履維艱了。若有人一意誣陷……」他憂心忡忡道。

沈瑞擺手道:「我是從漣四叔家瑖哥兒身上想到的,但還真不是為了官場里多幾個沈家人。」

他笑了笑道,「招商引資是一部分。」

陳師爺則接口道:「只要開海,自有富商巨賈趨利而來,何須……」

沈瑞垂了眼瞼,笑容漸漸淡去,「光有利也不夠。別處有利他們也會往別處去。要把他們緊緊綁在登州上,才能帶著登州發展起來。」

還有,他心道,還有,打著附籍特殊的幌子,讓大家習慣了讀書人也可以不免稅賦,為官也可以不免稅賦,就此撕開口子,從釜底抽掉「投獻」這個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