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95章 克紹箕裘(五)(2 / 2)

大明望族 雁九 5578 字 2020-08-12

與消息同時送達的,還有皇上急招沈瑞回京述職的聖旨。

*

太皇太後王氏是憲廟的第二位皇後。

頭一位皇後吳氏剛剛冊封一個月便被憲廟廢黜,之後憲廟一直想立萬貴妃為後,奈何周太後不答應,只得立了王氏為後。

以後的歲月里,憲廟其實不止一次想廢掉王氏,然王氏為人謹慎低調,素無錯處,任萬貴妃怎樣囂張跋扈她始終淡然處之,實在無由可廢。

到了弘治朝,王氏成了太後,卻是安靜如故,依舊在後宮當她的隱形人,也從不卷入周太皇太後與張皇後的紛爭中。

直到正德朝,這位老娘娘從一開始就堅定的站在壽哥身後,支持他的政策、配合他的行動,也為他解決了不少宮中之事,最近一次也是由她出面為崇王世子承爵說話,配合了壽哥布局。

壽哥待這位祖母也是極為親近,多次為祖母加皇庄,正德五年還為她上尊號「慈聖康壽」。

這位老娘娘說起來身體一直偏弱,但卻並沒有似周太皇太後年邁時候那樣不時卧病在床。

這個冬天也沒有任何她染恙的消息,正旦時候也同太後、皇後一道受命婦朝賀。

這時候驟然薨逝,實是出乎所有人預料。

太皇太後薨逝時,皇上還在西苑,聽到噩耗,他發瘋一樣幾乎一路快馬奔回皇宮,在仁壽宮哭到昏厥過去。

再出現在人前時,已是面色憔悴,滿臉病容,可見哀痛。

夏皇後更是哀損過度,直接病倒了,靈堂都是幾個體格健壯的宮人強架著她去的,那一張臉慘白的幾乎沒有血色。

還是太後體恤夏皇後與有孕的沈賢妃,命兩人好生休養,由吳德妃代為完成其他禮儀。

滿朝皆稱皇帝皇後至孝。

可不知什么時候,坊間竟流傳起這樣的話來,說太皇太後身體一向康健,突然暴斃,必是遭人暗害。

太皇太後薨逝確實很突然,所以真有百姓相信此言,街面上便是議論紛紛。

很快有人說,太皇太後一向與人為善,外戚王家更是安分,從未與人結仇,太皇太後雖身份尊貴,卻也沒有什么權柄,怎么會有人暗害於她?

便就有遮遮掩掩的說,怕不是沈娘娘肚子里那小皇子克了曾祖母……

也有言之鑿鑿的說,太皇太後實際上是服食丹葯而亡,這丹葯,便是天梁觀觀主天梁子進上的。

這道人也知道這葯不妥,怕被追究,所以先以雲游為借口遁逃了!

而皇上結交番僧妖道本就不該,發現出了問題,卻為掩蓋自家錯處而任憑妖道逃竄,也不肯下通緝令抓捕其為祖母報仇,是為極大不孝……

再深挖一下,這道人是誰薦給皇上的?聽說是那個沈抄家沈瑞!似是同沈瑞有些親戚關系。

又說,皇上也是常年服食那妖道的丹葯,只怕已是離不了了。沈瑞掌握著這樣的丹葯,怪道他能平步青雲呢,怪道皇上竟許他把劉瑾這樣的寵臣拖下馬!

這樣的言論自然立時引起朝廷的注意。

錦衣衛抓了幾波人,關了幾家聚眾妄議天家的茶樓酒肆,然而並未能抓住「主犯」,審來審去大抵是素來拿錢辦事的潑皮無賴,連誰給的銀子也不曉得。

也未能有效遏制住謠言的流傳,大家自不會在明面上說了,但背地里一點兒不少議論,錦衣衛也沒真的神通廣大到監聽京城中每一位百姓的談話。

尤其是在許多官宦人家、商賈富戶都於家中修了密室的情況下。

這會兒,壽寧侯府外書房密室里,就有人毫無顧忌的說著會掉腦袋的話。

*

「如今太皇太後薨了,宮中便是太後娘娘最尊貴。可太後娘娘同皇上的母子情分還剩下多少,呵呵,這個侯爺怕比誰都清楚。」那人笑眯眯道。

張鶴齡黑沉著臉,惡狠狠道:「你到底想說什么?」

「最近沈家張揚太過,侯爺就看得過去?沈家憑的什么?還不是賢妃肚子里那塊肉。」那人盯著張鶴齡道,「這宮里,皇後也有孕過,如今賢妃也有孕了,就只德妃娘娘一直都沒動靜,皇上,這是防著張家吶。」

張鶴齡心下一跳,不是旁的,是皇後曾有身孕又掉了這樁事,早就被封鎖消息,宮外根本沒人知道。

太後都是在孩子沒了之後自蛛絲馬跡里曉得的,也並未聲張。

這人是怎么知道的?!想一想便不由得後背沁出一片寒意。

「張家如今是顯赫,那是因著親外甥是皇帝。然將來,若是賢妃之子得承大統……太後在一日,自還會有張家一日的富貴,但若是太後百年……想當年,周家在成化朝是何等風光,就是孝廟時,也算得能與張家平分秋色了,而今再看呢?」

那人一笑,道:「張家當早想到這些了,要不當年送德妃進宮為得什么呢?還不是為的之後幾代富貴!可,皇上不親近德妃吶……」

張鶴齡有些不耐煩起來,打斷他道:「兜什么圈子,直說了吧。」

「當年周太皇太後在時,不也在宮中養了幾個小皇弟,以備萬一之用嘛。」那人湊近了些道。

當年這事兒也是張家心頭一根刺。

尤其是在張皇後所出的蔚悼王早夭後傳出這樣的話來,讓張家如何受得了。

張家與周家的梁子也是由此越結越深的。

而今,這人卻是要用這話來游說張家了。

張鶴齡沒好氣道:「如今哪兒來的小皇弟養著。」

那人笑道:「我家小公子,不就是現成的!」

張鶴齡眯了眯眼睛,「說笑呢吧,這差著輩分呢!」

那人哈哈一笑,道:「都是一家子血脈,輩分什么的,又不是結親,有什么要緊。孩子年紀小,人您也見著了,最是老實孝順的,認在太後名下、認在德妃娘娘名下,全憑太後與侯爺做主。」

他頓了頓,又道:「輩分合適的,也有,趙王世子、周王世子,都合適,就是,嘿嘿,就是不知道肯不肯聽侯爺的話,畢竟,那兩個人,是沈抄家捧出來的。」

「侯爺要是作難,可以同太後娘娘商量商量嘛。怎么著小公子也會呆到大行太皇太後梓宮發引入陵,送她老人家一程,才會回江西,還有時日可思量。」

張鶴齡一臉「你哄傻子呢」的表情,話都懶得說一句。

那人道:「這樁事對太後對張家都有利呀,我家小公子最是聽話,他在京中舉目無親,不靠著太後靠著張家,他能靠著誰呢?有他這樣孝順懂事的比量著,旁人不得更孝順更懂事些嗎?豈不讓太後舒心?」

「他日德妃娘娘若是有了親骨肉,那就是太子不二人選,規矩擺在那里,小公子自是要回藩地的。

「您必然想那這樣於我們有什么好處?侯爺吶,我家小公子不過是庶子,上頭又有三個年長許多的哥哥,王爺就是再喜歡他,您說王府有多少東西是能給他的?好地方也輪不到他來選。

「若是有幸養在太後膝下數月,那王爺再怎么給他東西,旁人也說不出什么來。若是太後看在他盡心盡力孝敬一場的份上,能賞他塊好封地,那不止他自己受益,就是子孫後代都受益的!這不是天大的好處?」

張鶴齡始終不發一言,但面上已無明顯的嫌棄之色。

見他沉吟不語,那人便又道:「侯爺的心思,在下也能猜出一二,當初侯爺選了小沈狀元做女婿,不也是奔著朝堂里有人么,想不只靠著後宮,這路子原也是再英明不過的,奈何,小沈狀元這樣的忠厚人,是玩不過他那個陰險狡詐兄弟的。」

「侯爺這岳丈也是慈父之心吶,今年京察之年,想來侯爺也是為小沈狀元安排位置了的吧?通政司先前劉瑾的人最多,如今空了大半,小沈狀元過去做個左右通政的,妥妥的四品,再往上走,未嘗不能入閣……」

張鶴齡確有這般打算,已是打點了不少銀子活動得八九不離十了。

那人卻是話鋒一轉,「小沈狀元已是因丁憂耽擱一次前程了。這次要是再……」

張鶴齡一呆,忽想起多年前丘聚那個閹豎也說過同樣的話來威脅他,禁不住脫口而出:「怎的又是這招?」

那人一愣,隨後反應過來,不由哈哈大笑,道:「招不在新舊,管用就行。」

又道:「張鏊也是個好的,但,那畢竟是建昌侯的女婿嘛。侯爺也知道,建昌侯那個脾氣,侯爺可未必使喚得動。」

聽到張鏊二字,張鶴齡便皺了眉。

這門親事他本是不同意的。

他可不念什么張元禎曾是他女兒的大媒。

當年張元禎是幫他保媒,他又不是沒幫張元禎說過話,是其自己不爭氣沒當上吏部尚書,怪得誰。他還浪費了人情呢,合該兩清了。

不同意一則是張鏊因著同沈理閨女和離鬧得滿城風雨,這風評著實太差了些。

再則,當年畢竟是婷姐兒先動的手,這仇結得結實,德妃是自己家養出來的沒什么,楊家那邊,如今內閣里李東陽、王華都垂垂老矣,楊廷和眼見是能往首輔上挪一挪的,而那姑娘現在的夫婿是沈瑞,正是皇上身邊的紅人,很沒必要得罪了他們去。

婷姐兒是大了,真要想結親,悄沒聲的送去外地,再不叫回來,也就是了。

現在大喇喇接回來辦婚事,還找了這么個風口浪尖上的貨色,生怕人想不起當年舊事嗎?

——這還很容易把他閨女嫻姐兒也牽連進去。

偏這事兒叫張延齡媳婦捅到金太夫人面前去了。

太夫人一直最是疼愛婷姐兒,老太太脾氣上來了,就非要接婷姐兒回來成親。

張延齡個添亂的,還陰不陰陽不陽的,說:「怎的,就許大哥有個狀元女婿,就不許我有個探花女婿?」

雖說張鶴齡當時表示新科進士有的是,但心里也知道,婷姐兒這般狀況,想找個體面如探花郎的,委實不容易。

金太夫人一鬧,太後那邊也表示到底是探花,是個人才,張鶴齡也只能捏鼻子認了。

而當嫻姐兒夫婦知道這樁婚事時,嫻姐兒一臉嫌棄道:「二叔糊塗了,這人原是我侄女婿,如今成了我妹夫,這,這成什么了!」

沈瑾更是一臉冰寒。

他是知道沈理辭官真相的,沈理走前還再三告誡他和沈瑛要多多提防。他對張鏊是深惡痛絕。

沒想到張家還能辦這么惡心人的事。

他突然就深刻體會到了當初瑞弟得知他與張家結親時的心情……

張鶴齡不知道女婿此時心里想的是什么,但是看女婿這表情,也曉得,他女婿和老二女婿以後是沒可能在朝堂上互相聲援、互為臂膀的,只怕,不互相攻訐就不錯了。

耳邊聽得那人叨念:「雖然現在張鏊品階還低,通政司就算是個參議的位置,他一時也還夠不著。但如果小沈狀元丁憂三年,又或者丁憂了六年……」

他意味深長道:「你看,侯爺,這世事無常,變幻莫測,一條路哪兒能保得准?還是得有個親近張家的皇嗣,再有個出息的親女婿,兩條腿走路,這才穩當呢。你說是不是,侯爺?」

張鶴齡死死盯著眼前人,久久不語。

*

山西大同,沈參政府

同是外書房密室里,同是那舊得不能再舊的招數,有人正對著參政沈珹使著。

一個二十出頭的年輕人,濃眉大眼團團臉,好生福相,尤其是一笑起來,一臉喜氣,讓人看了就心生歡喜。

然面對他,沈珹的手都不自覺微微抖了起來。

這人若是不提,他已是全然想不起了,一提起來,再看去,才恍惚找到些當年小童子的樣子。

別說是一個小小書童,就是他親兒子,嫡長子沈棟,他其實也快忘了長什么樣了。

洗墨洗硯,是當初在京中給沈棟買的一對書童,也跟著沈棟回了松江。

那場「倭禍」里,沈棟失蹤後,洗墨狀告沈珺「勾結倭寇、綁架親侄」,後死在牢里。

洗硯卻是下落不明,也不知道是被指使洗墨的人滅口了,還是自己畏罪跑了。

當時恁是混亂,沒有人會理會一個小小書童的下落。

現下這個小書童回來了,帶著沈珹最不想聽到的消息。

「……大少爺一直念著老爺太太,到現在,背著人,也會有掉淚的時候。……大少爺過得是真苦啊,可大少爺從來都不叫苦……

「小的現在看了二少爺的樣子,就忍不住想,要是大少爺能一直跟在老爺身邊,也當是二少爺如今這般吧。大少爺恁聰明,必定是要做官了的!……」

洗硯圓溜溜的眼睛紅紅的,淚花閃閃,一副為主人委屈的忠仆樣子,一句又一句戳著沈珹的心窩子。

沈珹深吸了幾口氣,才穩住情緒,冷冷問洗硯道:「你們既回來了,棟哥兒他人呢?還是,有什么人讓你來給我帶話?」

洗硯轉瞬便破涕為笑,語氣里都透著歡快:「大少爺回松江了呀,老爺不在老太爺身邊,大少爺要替老爺盡孝嘛,替老爺擔起宗子的責任。咱們宗房才是沈家嫡支嫡脈呢,大少爺作族長,才能讓沈家更好呀。」

沈珹卻是背脊一陣陣發寒。

聽得洗硯又道:「少爺最是有孝心了,讓小的來跟老爺稟告一聲。還送了一樁天大的功勞給老爺。」

他湊近了些,一張笑臉格外燦爛,「韃靼人這不是缺糧要來搶嘛,那就讓他們搶走好了,糧食丟了可以再種嘛,左右也是打不過的,抵抗不成反被屠城可就糟糕了。少爺慈悲為懷,為邊關百姓性命計,讓老爺到時候避走就好。」

沈城大驚,險些坐都坐不穩了。

「胡鬧!」他忍不住爆喝一聲。

洗硯大眼睛咕嚕嚕轉著,又是一笑,「老爺莫怕,他們能打進來多遠吶,搶點兒糧食就退走了,到時候您再帶人殺回去,輕松奪回城來還能立功,您這官位也要升一升的。」

「現下也不是前朝了,他們還能搶了江山去呀!而且,江山,還有我們王爺呢。您這,日後,也是大功一件呢。」

沈珹就是再傻也聽明白了,寧藩,這是要反了。

用北邊兒吸引朝廷的注意,寧藩在南邊兒起事,朝廷首尾不相顧,就是寧藩的機會。

「亂臣賊子!」沈珹義正辭嚴喝道,「當年你們怎么被抓走的都忘了嗎?如今竟是要為虎作倀了!你當速速去衙門向朝廷揭發逆賊行徑,也能戴罪立功。否則,那安化庶人便是前車之鑒!」

提及被抓走,洗硯眼里已滿是怨毒,口中卻仍笑道:「果然叫少爺說著了,老爺還是這樣謹慎,怪道理六老爺、瑞二老爺都能做到二品大員,老爺始終在這從三品上上不去呢。」

沈珹面上閃過羞惱,厲聲道:「混賬,你扯三扯四的什么。」

洗硯驟然收了笑臉,冷然道:「老爺,少爺說,別用文官不管武將調遣的話來搪塞,你總歸是有法子的。你若不應,也行,那他就伺候老太爺西去,讓你回鄉丁憂。這里的位置,自然是能辦這樁事的人來頂上。至於丁憂三年後,你這從三品還有沒有,那就要看你的造化了。」

「……混賬……」沈珹從牙縫里擠出這兩個字來。

「老爺也別想著大義滅親,拿親兒子的人頭去邀功。說是大義滅親,也得有人信呢,老爺你說是不是?少爺教過小的背書,怎么說那個烹子的易牙來著?『人之情非不愛其子也,其子之忍,又將何愛於君』,嘿,到時候,這功吶,你未必能撈到,指不上便宜了誰去。」

他施施然往椅子上一靠,「何況,您,還得丁、憂、三、年呢……」他一字一頓說講出來,丁憂二字咬得尤重。

沈珹素來最重仕途,這些年汲汲營營,為的不就是個官位!

如今……

沈珹惡狠狠盯著洗硯,燭火之下,面上陰晴不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