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九章 書生的意氣,先生的背影(1 / 1)

(將近一萬五千字,拆開的話也有五章了。不過就不耍這種沒意思的小聰明了,所以這個月仍是欠下五章,慢慢還。ps:這一章,算是江湖和廟堂的大轉折點。)徐鳳年沒有想到才下馬車,就等來這么個倍感突兀的噩耗,好在那個陸家嫡長孫即未來的老丈人,不是迂腐刻板的酸儒,趕緊背起老祖宗,領著他們從側門偷偷入府,陸家門檻的確比尋常官邸要超出許多,府內地面也都高過外面巷弄一大截,繞過那堵特賜破格一等的琉璃影壁,不走中路,往西揀選了六組中的一組偏路,高門大族,沒有規矩不成方圓,偏路屋檐低矮幾寸不說,院門和地面也都要比中路低了足足三尺,平時都是供仆役下人行走,以至於許多豪閥里的嫡子嫡孫自年幼到年老,一輩子都不可能走上一遭偏路。因為今晚會見北涼徐驍一行人,入夜後就已經給雜役下了禁足令,連守夜護院職責都免了,可府上有許多偏房子孫和清客幕僚,未必能恪守規矩,襄樊城的粉門勾欄又出奇眾多,聲色雙甲的李白獅離開青州之後,群鳳無首,為了爭奪花魁,花樣迭出,不遺余力,襄樊城幾乎是夜夜笙歌,好在面對面的陸溫兩個大族靠近羊房夾道一端盡頭,許多不忌非議的名士紈絝若是攜美同歸,都由另一端各自入府,滿街煙花地的脂粉氣。手握天下官員升降大權的老侍郎溫太乙多年前返鄉省親拜墓,就罵了一句烏煙瘴氣,才讓羊房夾道安生了一段時間,等溫侍郎返京,他那個不學無術的曾孫子,尚未及冠,便頭一個領了兩位青樓花魁返家,這條巷弄立即舊態復萌,一發不可收拾。徐鳳年跟在陸東疆身後,郡守大人雖說過著飯來張口衣來伸手的日子,可想要當名士,五體不勤,本就是體力活,酒宴清談,登高作賦,都不輕松,可陸氏府邸庭院深深,陸東疆走得急,加上失神落魄,一個踉蹌撲倒在地,徐鳳年撿起那只燈籠後一路跟在身後,沒有刻意攙扶,陸東疆摔得鼻青臉腫,貼地哽咽,竟是站不起來。一個活在世上,總得有那么一股子精神氣支撐著。這口氣一泄,就萬事皆休。當時在府外階下,上柱國陸費墀為了在徐驍面前不輸陣仗,便是強提那一口氣,原本油將盡燈將枯,卻也指不定仍可熬上一兩個春秋,如殘油煮沸,很快一干二凈。徐驍看到腦袋結結實實撞在地上的文士,嘆息一聲,徐鳳年走近蹲下,將那架竹篾燈籠塞入陸東疆手中,自己背起老人的遺體,陸東疆坐在地上,臉色慘白,抹了抹眼淚,站起身,猶豫了一下,終於還是沒有說話,默默前行。陸東疆輕聲道:「老祖宗走了。」陸丞燕站在別院門口,見到這一幕,捂住嘴,不敢哭出聲。陸東疆在徐驍徐鳳年父子眼前,還需竭力維持世家子氣度,被女兒這般凄艷作態一引,頓時嘴唇顫抖,一手扶在院牆上,反倒是初遇噩耗的陸丞燕先隱去哭腔,柔聲勸慰道:「爹,老祖宗也算壽終正寢,前幾天還與燕兒說自知時日不多,老祖宗在天之靈,如果看到咱們一蹶不振,走得也不安心。」陸東疆點了點頭,拿袖口擦了擦臉,擦了又擦,半天也沒能轉過頭見人。徐驍平靜道:「陸閣老這輩子活得不憋屈,能有位極人臣卻又全身而退的福氣,整個朝廷也找不出幾個。本王對前朝那幫閣老素有微詞,拜將封王之後,只要遇上了,都會刺上幾句。唯獨對陸閣老,沒有什么怨言。」陸丞燕畢竟還能強顏歡笑,請眾人走入院子。陸東疆聽到這話,又是暗自飲泣,低頭看了看燈籠,有些茫然。本以為爺爺一番金玉良言的指點,陸東疆自認已經與今日之前的太溪郡郡守判若兩人,爺爺這一走,就頓時打回原形大半。北涼這邊除了徐家父子,還有陸丞燕並不陌生的春秋騎戰名將袁左宗,以及韓嶗山和徐偃兵兩名北涼王貼身扈從,但有一人,讓陸丞燕瞳孔微縮了一下。那年輕女子,認得,姥山王東廂,其父王林泉曾是大將軍的馬前卒!第二日天蒙蒙亮,一宿沒睡的徐鳳年由後門悄然出府,帶著袁左宗去了那座永子巷,死士寅一如既往暗中尾隨。徐鳳年走在巷中,緩緩笑道:「袁二哥,讓那陸丞燕作北涼以後的側妃,是拉攏陸家,更能為士子赴涼打下基礎,算是一千金高價買下價值百八金的良駒,也能互惠互利,這樁婚事我沒什么負擔,只是把王初冬那丫頭牽扯進來,除了王家的財力不容小覷,還有以此穩定老卒軍心的意思在里頭,咱們會不會太市儈了?」袁左宗淡然道:「徐家和王家,一個願打一個願挨,殿下與那本就心儀殿下的王姓女子,更是如此,談不上市儈。而且如果不是祿球兒這些年扶植,王家也沒有今天的家底。」徐鳳年來到永子巷期間一段牆下,「第一次來襄樊城,就遇上了六珠菩薩引著萬鬼出城的場景。後來在這里,碰上了目盲棋士陸詡,那次走得匆忙,也信不過自己的運氣,加上不信下棋棋力跟治政能力有何關系,結果跟這位隱於幕後的天才謀士失之交臂,現在悔青腸子了。早知道這家伙是能寫出二疏十四策的風流人物,就是綁也要綁去北涼。」袁左宗笑道:「這才算是市儈。」徐鳳年啞然失笑。徐鳳年嘆氣道:「陸費墀這一死,陸家就不得不拖上一段時日了。這不算什么,就怕禍起蕭牆,橫生枝節。」袁左宗平靜道:「所以陸丞燕才要秘不發喪,對外對內都只說是陸家老祖宗身體有恙。這女子,不簡單。」徐鳳年苦笑道:「看她三言兩語就擺平了王丫頭,這就隱約有大婦的風范了,還有當初在梧桐院里的左右逢源,我就知道這女子不簡單得很,不知道以後誰壓得住她。」袁左宗認真點頭道:「正妃人選,確實應該盡早定下。」徐鳳年捧手呼出一口霧氣,眯眼笑道:「去北莽前還跟徐驍聊了一次,那會兒我還天真想著哪怕捏鼻子娶燕文鸞的那個孫女,也不是不可以,現在終於松了口氣。相貌跟她爹一個模子刻出來的,比壯漢還粗獷,這也就罷了,脾氣差得很,想想就後怕。」袁左宗微微一笑。徐鳳年沿著巷弄緩緩前行,「聽說顧大柱國的義子袁庭山,拿著符刀之首的南華刀,虐殺了北地一位金剛境高手。北莽拓跋春隼也以金剛境殺了一個指玄高手。風水輪流轉,這時候遇上他們,還不得被他們追著打十條大街。」袁左宗說道:「殿下,顧劍棠因為他的刀術,才當上兵部尚書,但也正因為他的練刀,再無法在廟堂上百尺竿頭更進一步,此人骨子里實在太傲氣了,做將軍領兵打仗幾近無敵,可做官,就差強人意了。問題在於顧劍棠即便知道他什么地方不如義父,可性格由不得他去轉變,變了,就有損境界修為。」徐鳳年轉頭笑道:「袁二哥,這是提醒我熊掌魚翅不可兼得?想當好北涼王,就別太痴迷武道?」袁左宗一本正經點了點頭。徐鳳年沉默不語,在即將拐出永子巷的時候,突然說道:「袁二哥,你大抵知道我的脾性,很多時候一根筋擰不回來,以後如果走在錯路上,沒誰願意說我,你千萬記得提醒我,如果說不通,打也要打醒我。」袁左宗依舊一絲不苟說道:「難。以後殿下就是北涼王,袁左宗就算敢以下犯上,可也怕殿下一怒之下,就不讓袁左宗上馬殺敵,這實在是一件想想就很無奈的事情。」「袁二哥,你以後說笑話的時候,能不能別這么嚴肅?」「難。」「袁二哥,我當下就很無奈。」兩人走出巷弄,視線豁然開朗,有許多挑擔小販沿街賣些吃食,無利不起早,帝王將相販夫走卒,其實都一樣。徐鳳年望著逐漸熱鬧起來的街道,輕聲道:「其實陸東疆陸丞燕也清楚,如果不是當年那個在一干閣老眼皮子底下低聲下氣的校尉,如今權柄遠在陸家之上的北涼王徐驍出現,讓陸家老祖宗早早用掉了僅剩的精氣神,也不會死得那么倉促。要說徐家逼死了陸費墀,這筆賬算在咱們頭上,也不冤枉。我就怕這口怨氣,陸丞燕可以隱忍不發,但是陸東疆未必真的能咽下。清官難斷家務事,以後萬一真有大義滅親的時候,多半里外不是人。」袁左宗笑道:「以後這個惡人,本就已經惡名昭彰的褚祿山來做不算什么,陸家肯定不太服氣,不妨讓袁左宗來做,那他們就得乖乖心服口服了。」徐鳳年搖了搖頭。徐鳳年揉了揉臉頰,「黃龍士,荀平,我師父,元本溪,納蘭右慈,張巨鹿,加上昨天去世的陸費墀,都曾為天下讀書人增顏色,袁二哥你大概不算在內,我,永子巷陸詡,寒士陳錫亮,世族徐北枳,這些人,不論有仇沒仇,都只能眼睜睜看著這些先生們的背影,漸行漸遠。也不知道以後會不會有更年輕的讀書人,來看我們的背影?」袁左宗極少與人當面流露出傷春悲秋的情緒,這會兒竟是有些不加掩飾的喟嘆,「你說褚祿山聰明,可他對殿下的阿諛奉承,瞎子哪怕看不到,光聽著就很膩歪,這樣的人能聰明到哪里去?可要說褚祿山蠢笨,卻有八叉成韻的能耐,詩詞歌韻,都渾然天成。要說將將之才將兵之才,都只有陳芝豹能勝過褚祿山一籌。以前我極其反感褚祿山,覺得這人沒有人氣,如今稍好一些,不過想必這輩子都不會與他推心置腹。但是袁左宗覺得,這么一個人,也稱得上先生一說。他跟陳芝豹兩人,我都看不懂他們到底想要什么。」袁左宗欲言又止,正想說話,可徐鳳年已經小跑去跟小販買一屜包子,袁左宗笑了笑,也好,要他說句奉承話,真是不習慣。袁左宗本想說,殿下雖然成為不了先生,可總有一天,你的背影,便是中原的正面。所有百姓都會北望。————寧州威澤縣是上縣,按離陽律可配縣尉兩人。威澤縣地處偏遠,民風彪悍,尤為難馴,天下大勢稍有風吹草動,就有流民四竄,據山嘯林。離陽對待馬政極為重視,在兩淮等地施行多年,寧州牧草貧瘠,遠遜別處,原本不宜養馬,可是寧州當初作為離陽十三「老州」之一,矮個子里拔高個,也在馬政之列,春秋期間幾乎全州養馬,算是為趙室立下汗馬功勞,州牧一級的大員大多擢升入京為官,可寧州民生凋敝,留下一個千瘡百孔的爛攤子,京官外任,其余諸地擔當封疆大吏,皆是美差,唯獨視寧州為畏途。寧州至今仍流竄著數千養馬戶出身的響馬大盜,馬患為朝廷之最,前年有郡守赴任,竟然在南北要沖的羊腸坂坡被幾十號馬賊割去了頭顱,奪去金銀細軟,官服官印灑落一地,震動朝野,趙家天子龍顏大怒,派遣一名有宗室身份的兵部員外散騎侍郎帶領八百精兵,入境剿匪,連戰連捷,上報斬首百余,後來被言官彈劾,朝廷才知響馬狡猾,這名員外郎根本就找不到盜匪蹤跡,只得勾結當地官員,用獄中死囚是下次再有狗肉吃,酒錢他出。這讓一幫雜吏頓時笑開了眼,這位小宋縣尉上道!是不是清官不去管,懶得操這門心思,但絕對會是個容易打交道的好官!就住在縣衙後寢的縣令和主薄其實一直冷眼旁觀,等了一旬,見新縣尉根本就沒去動錢糧的念頭,也沒有想要新官上任三把火,沒有把大小紈絝子弟多如牛毛的縣城折騰得雞飛狗跳,兩位父母官也就把心放下,對這個不幸調入武澤的新同僚有了些親近,雖說仍有些矜持倨傲,可好歹見面後給個笑臉,有幾句寒暄。縣衙後堂本有縣尉居所,屋子院落占地不小,可早就被縣令大人的小舅子占住,死活不肯挪窩,縣令大人見那小宋縣尉竟然始終悶不吭聲,沒有半句閑言言語傳入耳朵,要知道麻雀雖小五臟俱全,縣衙內小耳朵極多,碎嘴的又多,就藏不住什么秘密。這讓縣令大人很是寬慰,破天荒有些愧疚,主動牽線搭橋,給小宋縣尉在臨近縣衙鬧中取靜的位置租了處宅子,那後生也沒拒絕,更沒有提起租金的事情,而是執後輩禮,很是隆重地登門拜訪,對四十歲都出頭了的縣令夫人一口一口個大嫂,把以刻薄著稱的婦人喊得骨頭都輕了好幾兩,拉住英俊後生的袖子噓寒問暖,見慣風月的縣令也不以為意,鄰縣的柳知縣為了離開寧州,都大方到讓美艷媳婦敞開領口,給郡守大人探手伸入,美其名曰炭火取暖哪里比得上天然乳溫。可惜郡守大人公正無私得很,仍是讓另外一名知縣去了鄰州,不過柳知縣也沒有竹籃打水,據說年末政績考評,一直中游的知縣就會有個上等,還有錦上添花的八字附言,風骨錚錚清廉自守!武澤縣令對這類事見怪不怪,只覺得這個外鄉小子有些意思,人情老練得完全不像這個年紀的官場雛兒。如果說姓宋的是來混太平日子,那就眾人拾柴給他一個太平,如果說敢攪混水,那就可別怪地頭蛇咬死過江龍了。好在姓宋名恪禮的年輕後生很伶俐,所以武澤縣依舊是皆大歡喜的局面。小宋都尉也不見得如何勤於政務,經常帶著清秀書童一起騎馬出城賞雪,晨出晚歸,期間多半跟鄉野村庄的樵夫獵人討口飯食,將就對付一下就行,縣衙六房兵役都說小宋老爺雖然是個讀書人,可沒有讀書人的嬌氣,一個月相處下來,幾個投靠無門的老兵痞商量了一下,帶了好酒好肉,還有幾件新狐裘子,去了趟新都尉那棟宅子。沒過幾天,這幾位就開始帶著十幾位心腹兄弟,光明正大沾手城內最大一座青樓的護院差事,被鳩占鵲巢的青皮無賴惱羞成怒,武澤縣連女子都彪悍,誰都跟山林響馬能搭上七大姑八大姨的關系,也就沒有什么民不與官斗的說法,雙方當街斗毆,要是以往處理這等糾紛,也就是讓縣衙里的大人息事寧人,然後各找爹娘靠山,坐下來喝酒吃肉送禮談情分,誰身後的靠山說話有分量,誰就算贏了,可小宋都尉好說話不假,去也頗為護短,大手一揮,讓刑房兄弟手持槍矛披上甲胄去支援兵房,別看這幫脫了官皮就跟土匪無異的家伙頭盔歪斜,槍矛生銹,可小宋都尉使喚眾人時,絕沒有文官動動嘴武官跑斷腿的習氣,二話不說拿出才到手還沒捂熱的俸祿,一股腦都給了刑房,如此一來,那幫人數上本就不占優的地痞給打得哭爹喊娘,喧鬧大街上看客無數,都覺得場面新鮮,雖說許多百姓都覺得那新都尉跟以往官老爺一丘之貉,有些腹誹冷笑,可畢竟滿城都知道小宋都尉的威名了。後來寧州大幫派弟子身份的地痞頭子親自出面,拿棉布裹了一柄刀,招搖過市,嘍啰們鼓吹造勢,揚言大哥要去宅子討個說法,可這位在武澤縣有拼命六郎綽號的豪俠進了宅子後,一個時辰後滿嘴酒氣醉醺醺返回,叼了根竹簽剔肉絲,別人問起,只是笑而不語,三天後所有人才恍然大悟,好嘛,敢情是官匪蛇鼠一窩了,六郎給那都尉招安進了刑房當了小頭目,沒有擠掉誰的位置,而是縣尉大人大筆一揮,添了一個名額,如此一來,武澤縣城不但知道了那姓宋的年輕官家,還知道了這家伙吃相難看得很!出人意料的是宋都尉如此僭越行事,縣令和老都尉都沒有出聲,只有跟這兩家關系近的親戚,才知道喜好風雅的縣令大人家里新掛了幅字畫,嚴老爺那個學識平平做隔壁縣刀筆吏的兒子,不知怎么就妙筆生花,幫主薄寫了篇讓郡守都拍案叫好的應對文章。這可是官場上罕見新婚燕爾的景象啊,武澤縣都不得不開始重視這位小宋都尉,臨近年關,去宅子送禮的富賈絡繹不絕,姓宋的來者不拒,光是收禮,差不多就是日入斗金。不過誰都心知肚明,這些禮,不是白收的,人情有來就有往,以後得一一還上,要是不換,就壞了規矩,還輕了,照樣是不懂規矩。別看武澤縣道:「不用了。」可宋恪禮還是送到了牢獄門口,折路返回後,只剩下幾個跟石虎換命的心腹兄弟,外加一個秀秀氣氣卻讓石虎刮目相看的少年書童。石虎詢問眼神望來,宋恪禮點了點頭。牢獄中傳出一陣不甘心的急促哀嚎,此後就徹底清凈死寂,站在掛滿屍體的腥臭屋子,宋恪禮問道:「真能在江湖上找到四十幾號身手干凈的檔手?」石虎搓著手嘿嘿笑道:「宋都尉放心,石某人在寧州路子雖然不算廣,但都很牢靠,那伙人本就是跟響馬差不多德性的亡命之徒,當年石某人無意中救下他們大當家的,是他們欠我的。再說了,也不是要他們白干,只要給足報酬,別說進山殺馬賊拿賞銀,就是讓他們殺進官衙,都敢試上一試。別的地方萬萬不敢如此,可咱們寧州不一樣,當官的不算大爺,當匪的才是。」宋恪禮點頭笑道:「你也放心,以後武澤縣都尉不管是一個還是兩個,都有你的一張座椅。」石虎搖頭笑道:「謀個官身耍威風是另外一回事,主要是跟宋都尉你做事,就兩字,痛快!前不久就有個雲游四方的算命先生給我算過,以後咱命中注定的大貴人,就姓宋!他娘的,竟然還真沒騙老子,當時沒舍得給賞錢,這會兒愧疚得很吶!」宋恪禮不置可否,「明天是除夕,石兄弟跟我一起熬年守歲?」石虎大大咧咧道:「這敢情好啊。」石虎一行人離去,牢獄就只有宋恪禮和少年書童。宋恪禮望向一具屍體,自言自語道:「很多麻煩事,得治本清源,更得遵循積漸二字,做起來很難,可總是需要有人去做。做好了,別的不說,最不濟你們寧州以後沒誰再願意去當響馬。你們不死不行。事要有人做,人也得有人死。」書童輕聲問道:「少爺,以你的身手,對付這十幾號馬賊哪里需要那草莽石虎?便是去了一處響馬老巢,也能殺進殺出幾個來回。」宋恪禮柔聲笑道:「規矩二字最重,你若是事事不講規矩,想著走捷徑,總會因此惹上比你更不講規矩的對手。古話說常在河邊走難能不濕鞋,就是這個道理,以江湖風格行事,遲早都要沾濕鞋子。三品高手被二品小宗師所殺,小宗師為一品所殺,金剛被指玄殺,指玄被天象殺,一物降一物,沒誰逃得掉。既然當官,就相當於乘了船看江湖,難就難在不能心存僥幸,難在一次都不可以下船去走在河邊。像主薄梁倫針對我,都是官場手腕,並沒有壞規矩,那我宋恪禮就接下了,接不住是我公門修行的道行不夠,只能忍著,接住了,就等於在武澤縣站穩了腳跟,可以慢慢經營,一步一步往上走。殺馬賊,是都尉的分內事,因為我也沒有壞規矩,就不至於讓官場升遷之路越走越窄。」書童撅了撅嘴,嘆氣道:「少爺,可你這會兒僅僅是從九品上啊,得多少年才能像老爺那樣當上從三品的朝堂重臣?」宋恪禮敲了敲少年的腦袋,眼神溫暖,言語訓斥道:「才跟你說了積漸二字,就忘了?」少年哦了一聲,笑了笑。少年突然輕聲道:「那石虎真笨,竟然沒有看出來那算命先生是少爺喬裝打扮!」早早在武澤縣展開一系列縝密布局的宋恪禮一笑置之。宋恪禮讓少年坐在小板凳上,自己隨意蹲著伸手取暖,喃喃道:「看來京城里有人知道我到了這里,開始動手腳了,說來奇怪,沒有人對宋家雪中送炭,這不稀奇,可宋家都已是落魄至此,竟然還有人會惦念一個小小都尉?宋家前些年樹大招風,可在官場上向來不結死仇,在文壇上確是樹敵不少,可這些對手多少都還要點臉面,難道是有他們身邊的幫閑體己人,借此跟這幫向來不理俗事的文豪主動獻媚?否則這陣陰風,吹得有些不對勁。」宋恪禮停下手指敲擊額頭的動作,抓起那串銅鈴,自嘲笑道:「想不明白就不想了。」「聽說郡主在少爺離京時,差一點就要攔路。」「兒女情長,英雄氣短。多想無益,也沒資格想這些。」「那少爺總還是要成家立業的。」「這個當然,武澤縣找個賢淑女子,也不錯。」「這怎么行!」「怎么就不行?」「她們如何配得上少年?!」說出這句話後,書童眼睛通紅,抽泣道:「少爺是宋家雛鳳啊,原先是要成為天下士子領袖的人物啊。」宋恪禮輕輕一笑,伸手替天真少年擦去淚水。————一舉一動都能夠牽扯京城視野的晉三郎,開始蓄須了。其實以他才堪堪跨過而立之年的年歲,除非是想要學張首輔做那美髯公,原本不必如此,只是當他成為國子監右祭酒後,能與當今理學宗師姚白峰共事,晉蘭亭便覺得有了蓄須明志的必要,妻憑夫貴誥命在身的徐夫人幾乎每日都要為相公拾掇胡須,力求盡善盡美。晉蘭亭由北涼轄境內的地方小郡小縣一躍而起,先是破格成為大黃門,繼而成為天子近臣的起居郎,眨眼過後就又搖身一變,成了文壇士林都要仰視的國子監大佬,得以掌控天下讀書人浮沉趨勢的大權,晉蘭亭每天早上都要靜等天空泛起魚肚白,視線趨於清晰,這才由府邸乘車前往國子監,偶爾掀起車簾子,望見道路上那一張張敬畏炙熱的臉龐,都讓晉蘭亭涌起一股大丈夫當如此的豪邁氣概,尤其是馬車駛入國子監,他彎腰掀起簾子,走下馬車的那一刻,晉蘭亭都恍若隔世,當初逢人便送自制熟宣,幾乎無人肯收,如今無數人想要,晉蘭亭卻是半點都不想送了。不過晉右祭酒也未飄飄然,在京城住了兩年多事情,也見識到不少驟然富貴驟然失勢的鬧劇,像那宋家一門三傑,兩位大小夫子一氣死一罷官,原先在翰林院需要晉蘭亭使出吃奶勁去巴結的宋家雛鳳,更是完完全全淡出廟堂視野,晉蘭亭越是知道朝堂雲波詭譎,就越是珍惜自己在蟄伏低頭時的幾位貴人,上任左祭酒桓溫,當初少有願意收下他所送宣紙的國之巨梁,如今已經貴為文亭閣大學士,起時憂心忡忡,也讓她十分不安,富貴才得手,可莫要轉身就丟了。徐夫人一咬牙,坐在晉蘭亭身邊,嬌軀貼近了,尤其是腴胸有意無意蹭了蹭他的手臂,這才細細柔柔說道:「三郎,聽說你在國子監……」晉蘭亭不動聲色推開她,冷笑道:「怎么,被夫君的『民為貴社稷次之君最輕』這句話給嚇破了膽?你懂什么,跟你說不到一塊去。你爹娘見識淺陋,以後讓他們少登門來煩我。」徐夫人低頭怯弱道:「知曉了。」徐夫人起身離去,黯然神傷。晉蘭亭對此全然不在意,盯住那雙烏木筷子,嘴角翹起。書生封侯,主持半壁江山。美人萬千,江山只有一個啊。獨處的晉蘭亭抓起那雙筷子,做了個夾菜入嘴的手勢,瘋癲大笑。————這一年的年夜飯,不怎么喝酒的靖安王府陸先生被年輕藩王灌得厲害,要是不喝,藩王竟是無賴到說要滿地打滾,陸先生吃不住這主子的撒潑,只得跟著喝多了,等好不容易脫身,滿身酒氣,蹲在院子牆根下吐了又吐,身邊唯一的侍女杏花幫著輕柔拍背,看著真是心疼。陸公子雖然遭了大罪,心情明顯卻是不錯,說要帶本名柳靈寶的死士杏花去看一看故居。其實杏花閑暇時就常去那破落小宅子,宅子早已給靖安王府買下,杏花只要去,就會細致打掃得纖塵不染才罷休,早已熟門熟路。眼瞎陸詡沒有走入宅子,只是站在門口,也不知道想「看」什么。然後陸詡帶著杏花去了一趟曾經賭棋為生的永子巷,蹲在地上,靠著牆,安靜不語。好似眼前有張棋局,雙指作提子狀,輕輕落子。杏花沒有出聲,眼神溫柔。年輕瞎子「落子」不停,笑道:「咱們青黨落敗,我也是添過一把柴禾的。不這樣,靖安王府就成了花瓶擺飾,我本就是勢利之人,跟王府一榮俱榮一辱俱辱,如何能眼睜睜看著世子殿下左右不得施展。」杏花知道私下,靖安王趙珣喜歡稱呼他為陸公子,或是陸先生,高興玩笑時還會親昵一聲小六。而後者則始終大不敬稱之為的世子殿下,而非靖安王。「羊房夾道上的陸家想要走,襄樊城這邊攔是攔不住的,不過在一旁絆腳還是不難,雖說於大局無益,可既然世子殿下不舒心,堅持要去惡心惡心那個北涼,我這個賭棋的,也只能盡心盡力去賭,給陸家埋下些隱患禍根。要是世事洞明的陸閣老在世,這些小把戲未必能成事,老人一走,就不好說了。杏花,你說我這種陰險小人,別說風流名士,是不是連個讀書人都配不上?」杏花換個方位,替陸公子遮擋吹入巷弄的寒風,柔聲道:「公子是做大事的人,不拘小節。」陸詡笑道:「既說一屋不掃何以掃天下,又說行大事者不拘小節,古人古書古語,說得真是讓後人犯糊塗。不過我一個瞎子,打掃屋子,確實就只能靠你了。」杏花眼神流轉,「奴婢很樂意。」陸詡伸出手,似乎是酒壯人膽,想要撫摸柳靈寶的光潔臉頰,可當柳靈寶湊過臉,他已經縮回手,輕聲道:「咱們有幸相依為命,盡量多活幾年。」陸詡腦袋後仰,靠在牆壁上,「你這個瞎子。」杏花突然壓低聲音道:「陸公子,若是你想去北涼,柳靈寶便是死也要護著你出城。」陸詡愣了一下,搖頭灑然笑道:「我自有打算。這兒挺好的。」————北涼聽潮湖,寒士陳錫亮坐在湖邊涼亭里,還有昔日北院大王徐淮南的庶孫徐北枳,以及坐在輪椅上的二郡主徐渭熊,三個身份迥異的人物,形成三足鼎立的格局。執掌北涼一半情報諜子的徐渭熊平靜說道:「有個消息要跟你們說一聲,北莽女帝僅帶一人到了北涼邊境。」徐北枳嗯了一聲,很快就一語道破天機,「肯定是拓跋菩薩。」陳錫亮皺了皺眉頭,問道:「殺不得?」徐北枳笑道:「能殺誰不殺,只是殺不掉而已。」陳錫亮神情淡然哦了一聲。徐渭熊轉頭望向南邊,笑道:「咱們再謀劃謀劃,反正做事還得是他們。」徐北枳雖說已經外任做了個地方官,少有來清涼山的機會,更是常有他和士子觥籌交錯的傳言,不像陳錫亮,始終在王府深居簡出,殫精竭慮。而徐北枳即便對上徐渭熊,也沒有什么拘束,還敢說上幾句無傷大雅的笑話,就像此時就懶洋洋說道:「聽說咱們世子殿下這次出行,可勁兒拐騙了許多大人物來北涼做苦力,真是本事了,要我說殿下的相貌,騙些姑娘不難,沒想到坑騙男人一樣不含糊。」陳錫亮面無表情,扭頭望向那座有錦鯉千萬尾的聽潮湖。徐渭熊指了指徐北枳和陳錫亮兩人,微笑著不客氣道:「徐北枳,你罵自己就行了,還帶上陳錫亮,殺敵一千自損一千的勾當,沒半點賺頭的買賣,有什么意思?」徐北枳大笑道:「郡主,你有所不知,我這家伙天生心黑皮厚,所以要比陳公子少受點傷。」陳錫亮無奈搖頭,這么個家伙,做朋友不可能,可即便是對手,仍是討厭不起來。徐渭熊自言自語道:「新年新涼新氣象了。」〖書網∷更新快∷∷純文字∷www.〗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