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1 / 2)

談靜的心里亂糟糟的,一個人搭公交回校園,包里還有一個紙袋,是聶東遠給的香港那套房子的房契。他說:「這不是給你的,是給你媽媽的。」談靜想到母親最後躺在醫院的情形,就忍不住想要流眼淚。父親去世十幾年,她對爸爸的印象已經淡化得若有若無,只是家里牆上掛的一張全家福,還是她周歲的時候拍的。照片里的父親是個眉目清俊的年輕人,她對父親的全部印象,也就永遠定格在照片的那個影像上。十幾年過去了,媽媽沒有再嫁,她習慣了和母親一起生活,從來沒有想過,母親會不會有再結婚的想法。

或許是因為她的自私,所以母親從來沒有跟她談過這方面的問題。母親就像個真正的未亡人,孤零零獨自拉扯著她長大。

那幾年社會風氣已經漸漸開化,離婚與再婚都不再是被人指指點點的事情。可是媽媽從來沒有提過,她也就習慣了。她從來沒想到聶東遠會以那樣的口氣提起她的母親,媽媽確實是個好女人,安靜,不給任何人添麻煩。左鄰右舍可憐她們母女倆,什么事都惦記著幫她們一把,還在燒蜂窩煤的時候,鄰居不論誰家買煤,都會幫她們買一百個,碼得整整齊齊在樓道里。媽媽很少求人幫忙,而且很努力地回報鄰居們的各種關照。

如果不是為了考慮她的感受,或許媽媽會再嫁。談靜非常內疚地回到校園里,她需要冷靜地想一想,她與聶宇晟的問題。她把聶東遠的話想了又想,想起去年的時候,聶宇晟失魂落魄地來找她,當時他什么都不肯說,發了一場高燒,嚇得她提心吊膽,最後聶宇晟才告訴她,自己的父親曾經有過一個情人,還有一個孩子。這件事給聶宇晟的打擊很大,他幾乎覺得父親背叛了,要離開自己,重新再建立一個家。

談靜想到這件事情,就知道聶東遠沒有說謊,聶宇晟不願意父親再婚,聶家的事情太復雜了,就像媽媽說的那樣。這樣的有錢人家,她不應該摻和進去。可是她愛聶宇晟,聶宇晟也愛她,這種愛戀單純而簡單,她從來沒覺得,聶宇晟的家庭環境,會給這段戀情帶來什么樣的影響。得知自己媽媽與聶東遠的交往之後,她真的覺得不安了,媽媽生前的激烈反對,似乎正印證了聶東遠的話。如果她和聶宇晟交往,媽媽是不會贊成的。

談靜說到這里,不知不覺就沉默了,盛方庭也沉默了,寂靜的病房里,甚至聽得見遠處走廊上護士推動小車的聲音。咯咯吱吱的,是橡膠輪劃過地面的聲音。過了不知多久,盛方庭才問:「你就是因為這件事,離開聶宇晟?」

「不是。」談靜的目光似乎更迷茫了,「這件事情讓我猶豫不決,可是真正讓我覺得,不可以跟聶宇晟在一起,是因為另一件事。」

「是什么樣的事情?」

談靜又沉默了片刻,似乎並不願意提起,可是最後她還是說了:「聶東遠當初白手起家,是把一家集體所有制的飲料廠,變成自己的私營工廠。」

盛方庭點了點頭:「業內人士都知道,這家飲料廠有近百年的歷史,原來是一位老華僑辦的,解放後公私合營,文革後又改成集體所有制的工廠,最後被聶東遠以很便宜的價格盤下來。從這一家工廠,他開始做保健飲料和礦泉水,四年內迅速擴張,做到市場占有率第一。一直到現在,東遠的保健飲料、純凈水、果汁、軟飲料……仍舊在市場中占有很大的優勢,尤其是保健飲料,市場份額一直特別穩定,即使像可口可樂那樣的公司,也都拿東遠沒有辦法。」

「東遠起家的時候,就是靠這款保健飲料,據說是六十年老配方,是那位老華僑在公私合營之後,交給國家的。那家工廠,也就是靠這張配方才在計劃經濟時代存活了那么多年。我爸爸是技術科的,之前一直負責保管那張配方。他不是意外出車禍,是有人殺人滅口。」

談靜說到這里的時候,覺得自己的手在微微發抖,仿佛第一次看到母親的那本日記。謝知雲心細,雖然寫日記,卻把日記放在一個特別的地方,談靜都不知道媽媽有寫日記,母親去世很久之後,她在收拾家里的衛生的時候,意外地從蝦醬壇子里,發現了這本日記。

說是日記,其實隔好幾天才記一次,似乎更像是一本周記。在這本日記里,謝知雲詳細地描述了丈夫的死亡,那樣突然,那樣倉促,讓她不敢相信,丈夫會因為一場車禍,就那樣猝然地離開自己和女兒。車禍之後的幾天,她的記載很零亂,但是後來的日記漸漸地有條理。肇事者一直沒能找到,因為是在下班的路上,工廠按工傷計算了撫恤金,數額不多,因為談少華的工齡不長。而且那個時候工廠已經瀕臨破產,正在打算拍賣,據說有港商想要買下工廠。八十年代末,招商引資還是特別稀罕的事情,所以當地的政府還有主管部門,都大力地推進此事。工廠里人心惶惶,沒有太多人關心一個技術人員的意外身亡。謝知雲總覺得車禍有蹊蹺,因為現場種種證據顯示,是一輛大卡車,而且有數次撞擊的痕跡,這不像是意外事故。但交警說,可能是因為司機發現撞傷人之後,索性就再次肇事,把人撞死。因為那個年代,賠償車禍對車主來說,亦是一個天文數字,撞殘了的話,後續的賠償更是沒完沒了,有些司機會選擇鋌而走險。謝知雲當時心都碎了,一心想把肇事者找出來,可是憑她一個弱女子,如何能夠去追查?跑了幾趟交警大隊之後,謝知雲絕望了。

後面很長一段時間的日記,都是記載生活瑣事,字里行間,都是一個母親對女兒的憐愛。談靜當時翻過這些文字,只覺得母親不易,獨自撫養一個孩子,家里的水龍頭壞了,都只能眼睜睜看著它四處噴水,等到鄰居回來,才有人幫忙用鐵絲擰上。老式的家屬樓,有諸多的不便,好幾家人合用廚房,液化氣沒了,謝知雲也扛不動氣壇子,都是請人幫忙送到液化氣站去換氣。明明是很辛酸的生活,母親卻努力把她打扮得干干凈凈,周日也帶她去公園玩,從來沒讓她覺得,自己比同齡人缺少什么歡樂。

袁家福的名字出現在日記的後半本里,那篇日記很長,談靜第一眼看到袁家福這個陌生的名字,心里有一種異樣的不祥感。謝知雲花了很大的篇幅來寫袁家福這個人,他連續跟蹤自己上下班,謝知雲還以為是遇上了壞人——獨自帶女兒生活,她比常人警惕,家里的門窗永遠鎖得好好的,怕小偷,怕門前是非多。上下班的路上,她發現自己被陌生人跟蹤,於是悄悄告訴同一個辦公室的男同事,幾個男老師試圖截住袁家福,他卻倉皇地逃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