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1 / 2)

聶宇晟沒吭聲,方主任比較了解他,聶宇晟從來不吞吞吐吐,除非真遇上什么為難的事。方主任打量他半晌,說:「說吧,到底怎么回事?一遇上三十九床你就暈頭轉向似的,你說說,自打這三十九床的病人住進我們醫院,你都出了多少事了?先是往我那特級手術室里打電話,然後又把人家家屬給打了,再然後把自己右手給割了,現在倒好,干脆跑我這兒來,告訴我你連法洛四聯症都沒法下刀子了。這三十九床的病人難道是你親生兒子還是怎么的……」最後一句話脫口而出,方主任其實也沒想太多,直到說出了口,反倒有點頓悟似的,愣神似的看著聶宇晟,只見他垂頭喪氣站在那里,跟霜打的茄子似的,既不分辯,也不解釋。方主任倒有點傻了,試探地叫了聲:「聶宇晟?」

聶宇晟抬頭看了這位素來愛護自己的長輩一眼,方主任只見他眼圈都紅了,跟著自己這么久,還沒見過這位心愛的弟子這副模樣,一瞬間他什么都明白了。他不知道說什么才好,最後只是咕噥了一句:「活見鬼!」又說,「你一向老實本分的,怎么弄出這樣的事來?」

聶宇晟不吭聲,方主任倒真的心疼了:「你說說這叫什么事!你們這些年輕人,真是糊塗!你怎么不早告訴我呢?我也給那孩子安排個好點的病房什么的。你說說,法洛四聯症都耽擱成這樣了,你到底是怎么在……孩子媽不懂,難道你也不懂?」

聶宇晟直到這時,才說了第一句話:「我一直不知道……」

「你說你這事辦的,怎么就跟拍電視劇似的。」方主任又氣又好笑,「你還杵這兒干嗎呢?貴賓病房不是還有兩間空著嗎?轉進去啊!現在一個病房四五個人,孩子還睡加床呢,吃不好睡不好的,到時候怎么做手術?這手術我替他做,聶宇晟,你別愁了,我技術你信不過?」

「不是的。」

「那還站這兒干嗎?給孩子換病房去!回頭我去看看病歷和檢查報告,我給手術室打電話,明天讓我們插個隊,盡快把手術做了。家屬談話誰去?我去吧,跟你談還是跟孩子媽談?你們倆都在場比較好。」

聶宇晟沒想到主任會這樣處理,他滿懷感激,可是也說不出什么別的話來,只說:「謝謝您。」

「謝什么!」方主任倒瞪了他一眼,「小兔崽子,我還以為全科室就你最老實,平常看到女人眼皮都不撩一下,結果倒好,你最丟人現眼!我幾十年的老臉都被你丟盡了,萬一醫院要知道這事,扣全科室的計劃生育獎金,護士長一准跟你沒完!」

聶宇晟從主任辦公室出來,心里覺得輕松了一些,可是並沒有輕松太多。他知道為什么主任希望家屬談話的時候,他也在場,因為有些術語他可以向談靜解釋。但是這個談話,他要怎么樣的勇氣,才能夠堅持到場。他並不是不相信方主任的技術,他只是恐懼。在父親生病的時候,他覺得恐懼,但是父親畢竟是個成年人,而且一直以來,是他倚靠父親更多。治療方案雖然他都仔細研究過,最後真正拍板的,卻是父親本人。

現在讓他去決定孩子的手術方案,他實在恐懼,覺得沒有辦法,連想一想這件事情,都覺得頭皮發麻。那些手術同意書上的條款,就像密密匝匝的蟻群一樣,已經在腦海中此起彼伏。手術意外,麻醉意外……任何一個小小的細節,或許都會讓孩子下不了手術台。每次他跟家屬談話的時候,其實都是非常冷靜的,逐一向家屬分析手術的利弊,向他們解釋那些拗口的專用名詞,手術就是手術,只是治療手段的一種。在病人具備手術指征的時候,哪怕是冒著一定的風險,也得進行手術才是理智的選擇。

真正輪到自己,才明白根本沒有理智可言。任何手術都有風險,哪怕是萬全的准備,也可能在手術台上發生各種意外情況。他越是懂得這些,就越是覺得恐懼。

醫人者不能自醫,他覺得自己連今天的醫囑都沒辦法寫了,更別提明天的手術談話。從來他都覺得自己很冷靜,尤其是在面對病人的時候,這種冷靜不僅是職業的需要,而且讓他可以完成更高難度的挑戰。別人不敢做的手術,他敢做;別人放棄的搶救,他仍舊會堅持。這讓他無數次,把瀕臨生命危險的病人救過來,從死神的手里,搶奪回來。

可是今天,他才明白,什么叫關心則亂。

晚上的時候舒琴來看聶東遠,聶宇晟送她回家。經歷了整整一天一夜的精神恍惚,到了晚間的時候,聶宇晟終於平靜了一些,只是他覺得自己沒辦法值夜班,於是跟主任請假。方主任二話沒說,很痛快地答應了。聶東遠雖然對談靜突然表態將由律師來談非常不滿,但是事已至此,他倒沉得住氣了。畢竟是沙場宿將,習慣了隨時應付意外發生。他也沒給聶宇晟施加壓力,舒琴來病房探病的時候,他還笑呵呵地跟舒琴開玩笑,問:「那天你包的餃子真不錯,下次包點餛飩吧,其實我就惦著老家的扁食,不過這里可真沒得吃。」

舒琴是北方人,不怎么會做南方菜,尤其聶東遠說的家鄉菜,她笑吟吟地說:「扁食我不會做,不過餛飩我倒是可以試一試。」

聶東遠就說:「叫小聶送你回家吧,正好,司機也在,讓司機開車送你們。」

他不太放心兒子開車,下午就把司機叫到醫院來了,一直沒讓下班。舒琴沒覺得有什么異樣,因為聶宇晟手受傷了,還包著紗布。在車上的時候,聶宇晟才低聲說了句:「謝謝。」

「噢?」舒琴想了想才明白他謝什么,有司機在,她也不好說什么,只笑著開玩笑,「記得還給我就行了。」

下午她把十二萬打給了聶宇晟,聶宇晟添上自己手頭的款子,一共二十萬,一股腦兒存進醫院交了三十九床孫平的費用。舒琴還不知道他借錢是為什么,她只覺得聶宇晟有心事,尤其今天,似乎格外心事重重。

司機把他們送到了舒琴住的小區,聶宇晟說:「我們出去喝杯咖啡吧。」然後就打發司機先下班。

舒琴看出來聶宇晟是有話對自己說,她說:「行,附近有家咖啡館還不錯,我們正好散步走過去。」

舒琴住的小區不錯,地段很好,只是戶型偏小。買這房子的時候,舒琴手頭還沒多少錢,於是就買了套小戶型,等後來手頭寬裕,又懶得換大房子了。一個人住,太大的房子總顯得孤零零的。舒琴經常到聶宇晟那里去,聶宇晟倒是很少過來她這里。兩個人沿著國槐夾道的馬路往外走,沒走多久就看到一間咖啡館,燈光明亮。剛下過雨,地上還窪著水,露天的位置撐著巨大的遮陽傘,只坐了一對情侶在喁喁私語。

舒琴喜歡露天的位置,尤其有一台桌椅後面就是花壇,里面種滿了月季和玫瑰。借著咖啡館里落地窗透出來的燈光,只顯得花影幢幢,一團一團襲人而來,是雨後特有的淡淡芬芳。

舒琴跟聶宇晟坐下來,一人點了一杯咖啡,舒琴才問:「怎么啦?遇上什么為難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