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4章 影中魂(10)(1 / 2)

文恬愛棋成痴,曾與沉曄有一棋之緣,阿蘭若雖不知他們當日那一局殺得如何,看文恬的模樣卻似乎念念不忘。終於在第三回她將文恬領回來時,女先生期艾了半天,小心同她討問,能不能去孟春院探一探沉曄,同他請教幾個棋路。

她自然是允的。

文恬滿面感激之色。

此後文先生常出入孟春院中。

老管事頭幾日常來稟,今日文先生幾時進的院門幾時出的院門,同沉曄說了幾句話,兩人又殺了幾局棋。

有一回還憂心忡忡地在話尾添了一句,他看出來沉曄雖不好親近,卻願意高看這位文先生一眼,再讓這位先生出入孟春院中,是否不大穩妥了。

阿蘭若笑看老管事一眼,道:「有個朋友能陪著消遣是件好事,你這樣著人亦步亦趨跟著,卻夠敗人的興致。神官大人要做什么,是他的事,他此時落難,我們敞開府門,是予他一個方便,卻並非將人誆來蹲牢。這個話,我記得早前似乎同你提過。」

老管事揣著這個訓誡,回去認真琢磨了一番,磨出個道道來,將嘴縫上了。

不過,老管事一輩子跟著阿蘭若,本著忠心二字,覺得即便殿下似乎暗示了自己沉曄的事今後無須再稟,但該稟的,還是得稟。譬如沉曄大人近日時常在與文先生對弈中出神,這個就該稟一稟。

老管事一顆老心細致得像蛛絲兒纏成的,注意到近日沉曄雖然愛出神,但並非時時出神,只是當棋局布在波心亭抑或小石林中時,沉曄落子落得不大上心。

波心亭中,他愛盯著亭旁的一棵紅豆樹瞧。照老管事看,這棵紅豆樹並沒有什么玄機,只是長得格外清俊些,粗壯的樹干上缺了一截樹皮罷了。他隱約記得這棵樹上曾有過阿蘭若的一兩句題字。

小石林是孟春院中阿蘭若從前練箭的地方,以巨石壘陣,空曠幽寂,天有小風時,在此對弈頗能靜氣寧心。

文先生手中捏著棋子,容色格外平和秀美,心稍粗些的大約會以為沉曄是瞧著文先生發呆,但老管事何許人,自然看出來沉曄的目光從文先生的頭頂擦過去,乃是凝目在她身後的巨石上頭。

巨石上有幾行字,題的是:「愁懷難遣,何須急遣。浮生多態,天命定之。憂愁畏怖,自有盡時。」

雖然未有落款,老管事卻曉得這是誰的字。闔府就阿蘭若平日愛寫個書法,但正經用毫筆將字寫在紙上卻非她所愛,就好興之所至時,隨手撿個東西題畫上幾筆,早前還中規中矩地在題字下頭落個款,後來寫得多了,連落款也懶得題了。

忠義的老管事看在眼中,默在心中,趁著阿蘭若心情好的一日,將縫著的嘴掀開一個縫兒,狀若無意地把此事漏了出來。

阿蘭若勻著墨,笑嘆了一聲道:「我誆過他,他瞧著我的字難免有氣,你們何苦還將棋局設到這些地方。」手上的墨漸濃厚,又道,「不過,孟春院中沒我題字的地兒也少,他若實在不順眼,你瞅著如何處置一下,或者刻在樹上的就剝了,刻在石上的就鑿了罷。」

阿蘭若說得十分輕松,但那些題字,老管事卻舍不得。他心中有些覺得她或許想錯了,又有些覺得,就算她想對了,沉曄不是沒說出來自己對這些題字看不順眼嘛。那如何處置它們,是毀還是留,就等著他親口說出來那一日再做打算罷。

算來幾日也生了不少事,但沉曄被拘進公主府,尋的是個替太子夜華制琉璃鏡的借口,雖是句托詞,明面上的功夫總要做一做。孟春院中早已為沉曄辟出一屋,連日搜羅的制鏡所需的秘材,也於近日搜攢齊備,只待開爐煉鏡。文恬又來找過一回阿蘭若,說早聽聞關乎沉曄制鏡的傳聞,一直想見識見識,此番他煉鏡需找個人搭一把手,她毛遂自薦,向公主求個機緣。

阿蘭若給了她這個機緣。

蘇陌葉敲著杯沿向她道:「文先生這個模樣,像是真瞧上了沉曄,她求什么你應什么,此種大度我很佩服。」

阿蘭若傾身替他添茶:「沉曄有他瞧得上的姻緣,他瞧不上我並非一種過錯,你想我因此就變成個因妒生恨的小人嗎?」又道,「這世上有一半的仇恨,都是自生仇念罷了,我卻並不覺得這個有仇恨的必要,大約這也是未曾得到過的好處。今次不過予他的姻緣一個方便,舉手之勞,又何談大度不大度。」

良久,蘇陌葉道:「我原本便不以為你會為此等事憤恨,但介懷總是難免。我只是在想,若有一天你因他而憤恨,會是為了什么?」

阿蘭若轉著手中的茶杯:「那一定是因得到過。譬如他愛上我,後來不愛了,又去愛了別人。」又自顧自笑道,「兒女情長事渺如塵埃,師父定然聽得酸牙,喏,喝杯茶緩一緩。」

蘇陌葉瞧著杯中:「世間有大事,亦有小事,何為大事何為小事,這個卻難分斷,譬如九天之上太子夜華君與白淺上神的那段情,我就覺得不可輕視。」

阿蘭若道:「師父說得是,不過我這樁卻是沒影兒的事,我想也沒想過。」

凡界有位先賢雲,世事不可絕對論,說的大約就是這個。神仙們自負壽長,不到失意處不究天命。可知何為神仙,非那些生而為神的遺族,但凡強修為仙的妖精凡人皆須斷絕六欲七情。六欲既斷,也沒什么可失意,因而在探論未知上頭,多數神仙其實不如凡人。

教射御的夫子歸來,呈上許多家鄉帶的土產,千謝萬謝了阿蘭若。不用去宗學,她在府中閑了幾日,偶爾袖書去湖中亭納涼。湖塘邊遇到過沉曄文恬一兩回。她不偏不躲地走過去,文恬含笑同她請安,她就含笑應一聲。沉曄瞧著她沉默不語,她走過兩步又回頭道:「昨日徐管事說你煉鏡有味特別的秘材,好像是枚什么石頭產於歧南後山,他們未幫你搜羅周全,徐管事哪識得這等秘材,這卻需你親去挑揀,我已傳信給了上君,明後日也正要去探探息澤,你同我一道?」

沉曄冷冷道:「這是見我囚鳥般困在此處可憐,給我的一個恩賞?」

阿蘭若拿書冊擋住當頭的日光,道:「啊,你說是恩賞,那便是恩賞吧。」

文恬打圓場道:「屆時我可否同去,歧南山一向無君令示下不可妄入,但我挺想去見識見識。」

兩人的目光仍在半空膠著,誰也不肯退讓半分,沉曄道:「文恬自然同去。」

阿蘭若愣了一愣,笑道:「有文恬在免得我倆途中打起來,也好。」

02.

兩日後,歧南後山梧桐照日影,清風送竹濤。

阿蘭若攜了一籃子自制的蒸糕煮糕煎糕安穩坐在竹舍外頭的敞地上,候著息澤調息完畢,開門會客。沉曄冷冷瞧了她身旁的籃子一眼,沒說什么,攜著文恬先去山中采石去了。

息澤調息至正午,方才開門,打著哈欠白衣飄飄地倚著籬笆牆:「你倒來得快。啊,給我帶糕了?」

阿蘭若提起籃子迎過去:「你既來信告知捕到了犬因獸助我練弓,就該曉得我最遲不過今明兩日便要造訪,閉門半日,我還當你是不想見我。」話是這么說,臉上卻燃起十二分的興致,「犬因現在何處?」

息澤接過籃子朝外頭走了幾步:「你方才那模樣半死不活,嚇我一跳,自然不能放你進門將晦氣過給我,此時人總算新鮮過來,早這樣新鮮多好,難得來看我一眼,就該這么新鮮。」

阿蘭若嘆道:「這些日精神是不大好,可也當不上半死不活罷,你讓我在屋外熬半日的日頭,就為將我曬出些活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