倘若這許九真的僅僅只是一個跨過販奴走私集團的老大。
那么,劉徹根本無需親自來見他。
更別說,搞的這么神秘了。
真正使劉徹動心的是他最近搗鼓出來的一本書。
這本書的名字叫《民富》。
看上去,只是一個雖然有些偏離主流,但其實沒什么大不了的書名。
春秋戰國時期,諸子百家爭鳴。
那些先賢們幾乎探討過了所有可能的道路。
其中,管仲、孔子、孟子都曾經探討過富民的問題。
甚至孟子還提出了『民為重,君為輕』這樣大逆不道不和諧的口號。
只是,這本《民富》里的說法,卻跟孔孟管仲伊尹等人的論著,都大不相同。
雖然其中依然有著很多儒、黃老學派的陳詞濫調。
但卻用了一種辯證的方法來闡述問題。
在這本書的第一篇《本末》中,就很辯證的探討了士農工商的本末問題對農民:農桑為本,游業為末;對工匠:致用為本,巧飾為末;於商人:流通為本,居奇為末。
雖然這本書里的理念,還顯得相當稚嫩,論述問題的方法,也有些相互矛盾。
但僅僅在這個方面來看。
毫無疑問,是一個巨大的進步。
是一種升華,一種進化!
要知道,在這之前,無論儒法黃老,對待本末問題的態度都是死板而僵硬的。
基本都是認為,萬般皆下品,唯有農業高。
種田的才是良民,糧食才是一切的根本。
什么黃金珠玉、商賈工匠,統統是敗壞社會風氣,影響聖王教化的垃圾,需要處理掉。
在這個思潮的影響下,歷史上的東漢王朝。甚至干脆一度廢止錢幣,靠以物易物來作為貿易手段。
而這本《民富》卻是劉徹印象中第一個辯證性的分析本末問題的論著。
這自然是極好的。
只是……
領先世界半步的是天才,領先一步的叫瘋子。
相對於目前保守的社會輿論界,這本《民富》的問題。就很扎眼了。
劉徹敢打包票。
只要這本書擴散開來,看的人多了,最終被那些巨頭看到。
必然就是一場輿論海嘯!
儒家的各派系,第一個就不會放過它!
董仲舒與胡毋生,同是治公羊春秋的師兄弟。可兩個人現在就因為一點點理念的分歧,已經有老死不相往來的趨勢。
歷史上,胡毋生的弟子公孫弘甚至毫無顧忌的逮著自己的師叔狂揍,想盡一切辦法,想要致董仲舒於死地!
而谷梁派與公羊派,都是春秋這個大熱門的分支。
但,彼此已經相愛相殺了幾百年。
但凡谷梁派強盛的地方,公羊派的學者,就要被排擠到沒有任何生存空間。
反之亦然。
對於大道之爭,儒家向來就不會手軟。
他們內部的矛盾。都能相互打出狗腦子。
對於其他學派,那就更加是零容忍了。
孔子為什么要殺少正卯?
孟子為何容不下許行?
劉徹始終記得,當初主父偃與他說過的,他少年時期在齊國臨淄為儒家士子們排擠、打壓和凌辱的往事。
要知道,縱橫派可也是戰國大學派之一,也曾經風光過。
法家和黃老派,雖然相對寬容一些。
但劉徹覺得,他們要能待見得了這本《富民》里的那些見解,那才叫見了鬼了!
尤其是,這本《富民》有個核心論述。就是『國以富民為本』,其後的本末論述,就是建立在這個基調上的。
這簡直就是踩到了法家的痛處!
要知道,法家思想有個核心。
叫做『盡地力之教』。無論商鞅,還是申不害、韓非子,都是圍繞這句話來闡述自己的思想體系的。
最最重要的是……
這本《富民》結尾,放了群嘲……
它是這么寫的:當今之世,治本者少,浮食者眾。以巧飾取寵。以居奇致富,以游末亂鄉,奚甚可悲!夫公卿列侯,卒勞百姓,輕奪民時,誠可憤諍也!
我勒個去!
劉徹看完,只有一個感覺:這個嘲諷的打擊面,幾乎將皇帝之外的其他漢室權貴、勛臣以及體制一網打盡。
雖然它說的是實話!
但瞎說大實話,是要掉腦袋的。
正因為如此,劉徹才起了愛才之心,決定出面,保護一下。
「許九……」劉徹微微張口,道:「膽子不小嘛……」
「臣九知罪!」許九乖乖的跪在劉徹身前,叩拜道:「懇請陛下治罪!」
旁邊的褚大也跪下來叩說道:「罪臣褚大,拜見陛下……」
劉徹將視線稍稍轉移,看了看這位公羊派的干將,眼簾微微動了一下,問道:「褚大……《論語》的第十篇叫什么名字?」
「回陛下……」褚大都不敢抬頭了,低聲道:「鄉黨……」說這兩個字的時候,褚大的聲音已經幾乎弱不可聞。
「善!」劉徹笑著問道:「孔子於鄉黨,恂恂如也,似不能言者。其在宗廟、朝廷,便便言,唯謹爾。此話何解啊?」
「臣知罪!」褚大尷尬的將頭完全縮進了脖子里面,此刻,他只想找個地洞鑽進去。
劉氏,除忠孝外,最是推崇『鄉黨之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