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百四十九節 嘗試(1)(1 / 2)

劉徹接過那個用羊皮包裹的國書。

匈奴人的國書,一直都是用木牘作為載體的。

長一尺二寸,寬亦然。

上面用著標准的小纂字體記錄著來自遠方的『問候』。

一般來說,這些國書的作者,都是漢人,准確的來說,是來自漢朝的降臣和逃人。

沒辦法,匈奴本身並無文字。

他們在二十多年前,才第一次學會了統計男丁和牲畜,在十幾年前,才開始重視贍養那些老邁的舊貴族。

整個匈奴民族的文明程度,實際上,處於一種未開化的狀態,甚至還殘留著一些食人族的特征。

譬如他們會收集人頭,制成酒器,喜歡將敵人的腦袋插到木桿上,領死了,會有大規模的人殉陪葬。

當年,老上單於去世,其妻妾侍從大臣殉葬者,竟然多達數千。

所以,匈奴的國書,毫無特色,基本都是以漢室的公文用語和行文方式,也就一點都不奇怪了。

劉徹低頭,看了看這國書里的內容。

嘴角慢慢露出一些冷笑。

這軍臣,還真是敢開口啊!

綢緞一千匹,青銅器物一千件,鐵鍋三千口,各色服飾五百件。

「軍臣難道腦子燒糊塗了?」劉徹嗤笑一聲,剩下的內容他都懶得再看,隨手就將這國書丟到一邊。

「煞筆!」劉徹張了張嘴,低聲罵了一句,聲音不大,但問題是宣室殿的在擴音方面的設計很出色,尤其是皇帝的位置上,有時候,皇帝一聲輕咳。都能傳遍大殿上下。

於是,匈奴人立刻就尷尬了。

大家都是親眼看到漢朝的皇帝,將單於的國書,隨手丟到一邊,如同丟棄垃圾一樣。隨後的這句話。雖然他們不知道是什么意思,但從語氣和口吻上,傻瓜都知道,這是在罵人。

所謂主辱臣死,不止漢人有這樣的思維,匈奴同樣也有。

尤其是那些從漢室叛逃到匈奴的降臣。

幾乎是立刻,就有一個匈奴使團成員站起身來。頗為硬氣的對著劉徹拱手道:「陛下。兩國交往,在誠懇,今陛下輕侮單於國書,請恕外臣無法接受!」

劉徹坐下來,看著那人,哈哈大笑。

「右谷蠡王都沒說話,哪里輪得到汝在此大放厥詞?」劉徹笑嘻嘻的問道:「難道卿姓攣鞮氏?」

這人雖然披頭散,頭扎成了一條條小辮子。但臉上即無傷疤,鼻子上也沒有銅環。更關鍵的是,他的身高起碼有七尺二寸以上。

毫無疑問,他不可能姓攣鞮氏。

攣鞮氏的王族,就沒有任何一個身高過七尺的人……

此人憤憤不平的瞪著眼睛,卻最終也沒有了聲音。

劉徹的話,沒有錯。

無論是匈奴,還是漢朝,他這樣的行為,都算的上是越俎代庖,回去後要挨批評的。

劉徹卻不打算放過他。

反而冷笑著對伊稚斜問道:「右谷蠡王有什么想法?」

伊稚斜聞言,回過頭去,狠狠的瞪了那個人一眼,眼中殺氣騰騰,嚇得他幾乎都有些要尿褲子了,然後,伊稚斜回過頭來,對劉徹恭身道:「外臣御下無方,讓皇帝見笑了,外臣一定會給皇帝一個交代的!」

奇怪嗎?

一點也不奇怪!

對世界上任何一個國家或者組織的上位者來說,他們最不能容忍的事情之一就是居然有屬下替自己做決定。

這簡直無法容忍!

尤其是匈奴這樣的體制。

對此的容忍度更是無限接近於零。

奴隸居然能替主人做決定,參與主人的事情了?

這還了得!

長此以往,國將不國,必須將類似的苗頭,扼殺在萌芽狀態!

在心中,伊稚斜卻是很高興的。

因為,上面的那位漢朝皇帝,剛剛已經用他的實際行動,向他證明了一件事情這個年輕的皇帝,果然跟多少少年人一樣,缺乏城府,做事毛躁,錯非如此,任何一個成熟的政治家,都不會在公開的外交場合,做出不符合其身份地位的事情,更不可能如此赤裸裸的表達自己對匈奴國書的不滿和不屑了。

所以,伊稚斜決定再試探試探。

於是,他抬起頭,對著劉徹,正色的道:「但陛下方才的行為,在外臣看來,確實很不妥當,也請陛下給外臣一個交代!」

伊稚斜的話音剛落,漢室那些早就按耐不住內心喜悅心情的將軍列侯們,就紛紛抓住了這個難得的機會,紛紛的跳起來,對著伊稚斜怒目而視。

甚至有將軍非常機靈的趁機搶占了一個極佳的位置,然後,怒聲斥道:「大膽!我朝陛下生而神聖,明見萬里,澤被蒼生,四海之內,六合之中,草木鳥獸,無不為天子德被,爾竟敢在聖前無禮,莫非以為本將軍的劍,不夠鋒利?」

其他人見狀,紛紛醒悟過來,大恨自己怎么就沒想到這一點呢?

當庭怒斥夷狄使者,還是匈奴的右谷蠡王,這可是必然留名青史,且一定會刷來無數聲望的美事啊。

但,現在後悔已經來不及了,只能紛紛跟上那人的腳步,從各種角度,痛斥伊稚斜的狂妄是多么多么的荒繆,多么多么的卑微。

可憐的伊稚斜,甚至都不知道生了什么事情,被一群平均身高過八尺,膀大腰圓,看上去就不像什么良善之人的將軍們團團圍攻。

要知道,伊稚斜的身高,目測絕對不過六尺五寸(約16onetbsp;而按照漢律規定,六尺二寸以下,屬於殘疾,連徭役都可以不用服……伊稚斜的身高,以漢室的標准,處於准殘疾階段,要是使點錢。買通官府的人,在戶籍上造假,降一點身高,都能享受漢律的優待了……

一群巨人,圍觀一個殘疾人。

如此懸殊的畫面。讓劉徹看了。都有些於心不忍了。

再說了,伊稚斜再怎么也客人嘛。

要『好客』嘛!

於是,劉徹輕輕咳嗽了一聲,頓時,方才還群情激憤,恨不得將唾沫吐到伊稚斜臉上的將軍列侯們一下子就安靜了下來。

這讓伊稚斜非常詫異。

要知道,在匈奴。哪怕是冒頓和老上單於在位的時候。下面的貴族和部族領,只要一開腔吵起來,常常就是沒玩沒了,需要單於拍桌子才肯安靜。

至於現在?

伊稚斜就親眼看到過好幾次軍臣不得不命令武士來維持會議秩序的情況。

想了想,伊稚斜將這個原因歸結於漢匈的文化差異。

畢竟,漢朝皇帝的權威和神聖性,在整個已知世界都是最高的。

「右谷蠡王要朕給一個交代?」劉徹慢條斯理的坐在御座上,輕聲的道:「不知道是一個什么樣的交代呢?」

劉徹忽然站起來。持著漢家的天子劍,目光灼灼的看著伊稚斜。正色的問道:「貴國單於提出如此荒繆和沒有道理的要求,難道朕連拒絕都不行了嗎?」

對匈奴人的訛詐,漢室天子,幾時退縮過?

翻開史書,無論《史記》還是《漢書》你能找到多少漢室以重金甚至是歲幣的形式向匈奴人祈求和平的記錄?

答案是沒有,一個字也沒有!

作為皇帝,劉徹對漢匈過去歷次和親,漢室這邊給付匈奴的物資數量,都清清楚楚。

譬如第一次,在婁敬主持和推動下的和親,除了一位宗室女外,物資只有絮繒酒米食物。這些物資通常不過幾百斤而已……

到太宗皇帝時,才增加了錦綉服飾和黃金飾品,但也僅僅是象征性的東西,通常跟匈奴人送給漢朝的馬匹一樣,是個位數的。

匈奴人要是覺得不服,可以放馬過來啊!

嗯,他們確實不服過很多次。

歷來,和親條約簽訂後,他們都會覺得不滿足,進而再次入寇。

但結果呢?

劉徹記得很清楚,他的祖父太宗孝文皇帝六年,匈奴的老上單於寫信給漢室,主動求和,在其國書的最後,其甚至說出了『皇帝即不欲匈奴近塞,則且詔吏民遠舍。』意思就是,既然皇帝你覺得,匈奴人太靠近邊疆不太好,那我就下令讓他們遠離漢朝的邊牆吧。

而這封國書的背景,是河南之戰之後。

當時的漢軍剛剛痛揍了入侵的匈奴右賢王所部,收復了河南故土,將匈奴的所有勢力徹底逐出長城之外。

當然了,漢室也不是沒有吃虧的時候。

譬如十七年前,即太宗孝文皇帝十四年,匈奴動了平城戰役後最大的一次對中國侵略,老上單於親自統帥其本部精銳和其他各部聯軍共計十四萬騎兵,大舉入寇漢室,其兵鋒直指蕭關,意圖滅亡漢朝。

此戰,中國步兵的缺點,盡顯無疑。

在運動戰中,長城駐軍損失慘重。

甚至,就連北地都尉都戰死了,皇室的行宮回中宮,被匈奴人一把火燒掉,戰火逼近了劉氏的大本營關中。

漢室被迫全國總動員,糾集所有力量前去抵抗。

奮戰了一個月,才通過合圍以及絞殺等戰術,勉強將匈奴軍隊逐出長城。

此後,兩國交兵了差不多兩年,彼此都差不多打得筋疲力盡,這才重新撿起了和親。

而這一次簽訂的和親條約,差不多就是目前漢匈之間和親政策的基調了。

而這個條約是怎么說的呢?

以漢室的檔案記載,大概是這么回事。

劉徹的祖父回信給老上說:單於送給我的禮物,我已經收到了,很不錯,這幾年呢,兩國之間出現了一些誤會,使得戰火連綿好幾年,但這些不愉快的事情已經過去了,我跟單於都已經決定恢復兩國過去的友好關系,考慮到匈奴地處北方,氣候寒冷,因此我派人送來了高粱酒、絲帛和黃金、食物給單於,另外呢。我已經決定赦免過去那些逃往匈奴的吏民的罪名,但是,單於也不要再提章尼等匈奴投奔中國的人。和親既定,漢朝決不會先背約,這一點。請單於明察。

然後老上單於回信。同意了這些約定。

第二年,兩國君主先後布命令:匈奴人來到長城內,漢人可殺之,漢人去長城外,匈奴可殺之。但從前的一切,全部一筆勾銷,誰也不要再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