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百五十一節 公羊學的野望(2)(1 / 2)

「昔者,公休儀相魯,拔葵去織,天下稱善!」胡毋生緩緩的說道:「予不能苟同!」

圍觀群眾和胡毋生的弟子們聽到這里,議論聲陡然增大。

「他怎么敢評論公休子此事?」

「他怎么敢說此事?」

「他為何要說此事?」

許多的儒生甚至只是聽到這里,就已經坐立不安,一個個拳頭握得咯咯作響。

若非這里是太學,漢家最高的學術機構。

恐怕早有人長身而起,進行駁斥,甚至抽出腰間的佩劍,要去與胡毋生分個生死了。

當然,有憤怒的,自然也有拍手稱快的。

「公休儀那個榆木腦袋,早該被人唾棄了!」一些人興高采烈的對著同伴或者同僚說道:「天下苦其邪說久矣!」

對於現在,甚至對於之後兩千年的整個儒家。

公休儀,這位魯穆公的相國,魯儒派系奉為精神支柱的先賢。

他給這個世界,給儒家,留下了無數的典故。

其中,就有一個『拔葵去織』的故事。

與這個故事,緊密聯系在一起的詞組,有『不與民爭利』『受大不取小』等等讓人耳熟能詳的名句。

跨越漫長的歷史長河,此人,對整個儒家都產生了深遠的影響。

在歷史上,甚至,後來公羊派也要采納和接受此人的思想。

但現在嘛……

公羊派看著奄奄一息的昔日儒家精神共主魯儒一系,只恨不得對方趕快去死。

好讓自己登上儒家領袖,執掌儒家話語權之牛耳。

「吾何以不能認同?」胡毋生無視了自己眼前那些激動萬分的臉龐,他依舊風度翩翩,長者范十足的安坐原地,輕搖羽扇,慢慢的說出八個字評語::「蓋其之政,禍國殃民!」

這八個字立刻就像一滴冷水掉進滾燙的油鍋,立刻就生了劇烈的反應。

「胡子,吾敬汝為長者,素來以弟子禮而敬之,奈何今日,卻說出如此大逆不道,欺師滅祖之言論!」一位魯儒教授實在忍不住,站起來,拱手而拜:「若胡子不能解釋清楚,吾……」他抽出腰間的佩劍:「吾與子,便只能存一人!」

胡毋生終於抬眼,看向此人,然後微微一笑:「楊先生稍安勿躁!」

「公休子不受魚,品行端正,確為君子,這是無人能反駁的!」輕搖著羽扇,胡毋生淡淡的評論著,仿佛在評論今天的西瓜確實很好吃一般。

這個態度,讓台下的魯儒和其他傾向於或者推崇公休儀的人很不滿。

公休儀,不僅僅只是一個圖騰,一個偶像那么簡單。

他與他的行為和思想,衍生出來的整個體系,長久以來,執掌了天下大半的話語權,甚至,在儒家內部稱霸。

思孟學派,就是被其打壓和排擠的一個代表。

這么說吧,公休儀及其所代表的思想行為,就是歷朝歷代的清流們的投影。

在公休儀的理論體系下。

一切都不重要。

重要的是個人的道德足夠高。

只要你把道德點滿,那么,就肯定能治理好國家和天下。

「只是……」胡毋生嘴角輕佻的一笑:「這拔葵去織,卻是遺禍無窮,甚至禍害天下蒼生!」

「書雲:苟日新,****新,又曰:周雖舊邦,其命維新!」胡毋生站起身來,神色肅穆,極為沉痛的道:「而公休子去揚舊去新,不肯變通,甚至,為此不惜休妻!」

「糠糟之妻不可棄!」胡毋生嚴肅的道:「吳起殺妻求官,遺笑萬年!公休子休妻求名,又該如何?」

頓時,魯儒們就被鎮住了。

其他人也是目瞪口呆之後,緊接歡呼起來。

尤其是法家!

是啊,法家的吳起,殺妻求官,被人噴了一萬年。

你們魯儒派的那個祖師爺公休儀,為了自己的名聲,休妻毀機,該當何罪?

來!

讓我們也先來罵上一萬年再說!

「公休先生與吳起是不同的!」那位姓楊的魯儒教授抬起頭看著胡毋生,面不改色的說道:「公休先生休妻,乃是知道,其妻無德,故去之!」

「公休子之妻,哪一點失德了?」不用胡毋生出手,就有法家教授哈哈大笑反駁著問道:「其妻素來賢德,善於持家,堂堂相國,上卿之妻,卻依然坐垂於堂,持機杼而織。此等賢內助,便是三代,也難得一見!公休子無禮休之,安稱賢?」

這番話頓時就堵得魯儒們說不出話來。

要是在魯國,他們現在已然要拿起棍棒趕人,然後,自己宣布自己獲得勝利。

可惜,這里是長安。

一個連儒家都要低下頭做孫子的地方。

在這里,法家和黃老派,才是主人。

所以,楊姓儒生只能是動動嘴唇,強行反駁道:「其妻何來有德賢良?其以機杼,害家亂國,公休子休之,為天下社稷也!」

他強行賣起了魯儒一直以來的主張,逞強的說道:「諸君,豈不聞:機心存於胸中,則純白不備,純白不備,則神生不定,神生不定者,道之所不載也!」

「是故……」他看向那位法家教授,惡狠狠的道:「大道既往,刑禮為薄。斯人散矣,機詐萌作!」

「機械詐偽,諸君不可不察!」

他的話語得到了一陣稀稀疏疏的掌聲,主要是來自魯儒和幾個保守的儒家派系以及部分黃老派的弟子在鼓掌。

而其他儒生和所有的法家弟子,都是怒目而視。

這也是現在,魯儒與黃老派的一部分頑固派,跟以法家、公羊以及部分新興學派之間最大的矛盾和沖突所在。

但是……

法家的眾人,在相互看了看後,卻沒有人敢繼續說了。

因為倘若要反駁這段話,就要面對『機械之心』『奇技淫巧』以及『機變械飾』這三個大障礙。

而這三個中的任何一個,現在的法家還沒有力氣掀翻。

他們不是不能反駁。

而是不敢反駁。

因為一反駁,就要落入陷阱。

於是,眾人將目光投向胡毋生。

大抵也只有胡毋生有那個資格和立場來說此事了。

胡毋生看了看眾人,然後放下羽扇,說道:「魯儒諸君,還是一如既往啊,沉迷於既往,不思進取,妄為孔子之後世!」

胡毋生對公休儀休妻的故事很清楚。

當年,公休儀為魯相,輔佐魯穆公,治理魯國。

某天,公休儀回家,看到了自己的妻子在織布。

於是,沒有任何征兆,任何理由的,公休儀直接將自己的妻子趕出家門,並將之休之,隨後,公休儀更搗毀和破壞了其妻子的織布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