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甚至都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但,天子殷切的期望的眼神,以及周遭同僚們羨慕嫉妒恨一般的神色,都讓他知道,天子確實是在點他的名。
這讓朱買臣真是受寵若驚!
在六年前,他剛剛經歷了人生最大的悲劇!
他的妻,要求與他合離。
原因很簡單他既窮,還喜歡顯擺自己是個讀書人。
這讓他妻子受不了別人的眼光!
合離之後,朱買臣在家里想了許久,終於悟通了一個道理大丈夫不可一日無權!
於是,選擇孤注一擲,來到長安,尋求自己的未來。
而現在,朱買臣知道,他正面臨自己人生最大的一次考驗。
通過了,從此簡在帝心,青雲之路無終點。
若不能,所有的夢想和野心,都將折戟沉沙。
「小臣朱買臣,頓再拜陛下……」朱買臣走到場中,高聲唱誦,大禮參拜。
…………………………
「朱買臣???」劉徹嘀咕了一聲,然後看了看張湯,心里笑了:「有意思,有意思,太有意思了!」
要知道,在歷史上,朱買臣和張湯可是死敵啊!
為了弄死張湯,朱買臣甚至不惜做假證。
然後,被張湯臨死一記大招,也給弄下地獄,一起上路了。
而朱買臣和張湯之所以有仇,是因為朱買臣覺得『哥當官比你早,開始官職也比你大,當年你丫還在哥手下當過差,現在達了居然騎在哥腦袋上作威作福?』。
但現在,恐怕朱買臣再也沒有辦法拿這個理由來嫉恨張湯了。
甚至,很可能,他只能給張湯當小弟了。
這樣想著,劉徹就問道:「朱愛卿先前所任何職?」
「蒙陛下不棄,臣自元德三年以來,一直在安東都護府任為棘門軍屯墾團任事,歷任佐吏、主薄、屯墾團丞、尉……賴陛下洪福,屯墾一事,有所成績,為安東都護府所舉,此番來京受訓……」朱買臣自我介紹著。
而他的這些話,立刻就讓無數人在心里面有所輕視。
屯墾團的丞令和官員?
人人都知道,當年朝廷為了讓人去安東,幾乎就是坑蒙拐騙,無所不用其極。
只要是個官員,願意報名前往,任滿五年,就可以出任千石官員的政策都開出來了。
但在當年,真正的精英,是不屑於此的。
真正的貴族也不會去那個時候在人們印象里一毛不拔的窮山僻壤。
是以,大家幾乎都可以肯定,這朱買臣肯定是一無背景,二無靠山,三無錢財的三無官員。
這樣的人,除非生奇跡,不然這輩子也就是一個縣令的結局了。
但劉徹卻來了興趣。
「棘門軍屯墾團?」他微微一笑,腦海中自動回憶起了一些數據。
當初,安東大移民,漢軍各部紛紛在安東地區地圖開疆,圈下一片片土地,作為屯墾團的駐地。
而這棘門軍的屯墾團在新化城以北約五百里,最初遷徙到那里的移民和官員,總計是三千五百二十余人。
這些年來,也66續續,接受了大約五千名移民。
三年多後的今天,這個屯墾團的所在地,已經成為了一個北國魚米之鄉。
前去考察和采風的御史們報告說:(棘門軍屯墾團)頗有南國風采,水稻繁盛,溝渠林立,幾可與廣陵爭鋒。
至於當地的百姓則『皆富足而安,喜以魚肉為湯』。
甚至連軍備都搞的很好武庫之中,皆備弓弩、甲胄,雖封存日久,弓弦猶可射虎殺豹。
總而言之,這就是一個哪怕在安東諸多屯墾團里,也算治理優秀的一個屯墾團。
這就讓劉徹感興趣了。
安東地區和朝鮮,自從被他打下來後,他還從未親眼見過。
只是每年委托丞相和御史大夫派遣官員巡視,或者通過綉衣衛的報告了解當地的情況。
但具體的與一個來自安東當地的基層官僚,面對面的進行溝通,卻從未有過。
想到這里,劉徹就問道:「卿即為棘門軍屯墾之吏,那朕便問卿:屯墾團上下,有戶幾何?有田幾何?有畜幾何?府庫積蓄幾何?」
這個問題一出,許多官僚的臉色立刻就變了。
高高在上的官老爺們,平日里除了在每歲上計之時,有幾個人會去背和計自己治下的基本數據?
尤其是那些貴族和清貴的士大夫們,更是人人自危。
倒是法家和黃老派出身的官僚,紛紛信心滿滿。
因為這背數據,是他們的日常。
「啟奏陛下,棘門軍屯墾團迄今有戶兩千七百三十二戶,口萬一千一百二十一口,其中男性五千八百二十三人,始傅者三千一百七十五人!」
「有田二十萬畝,架設水車凡三百五十二架,所掘溝渠七條,總長三百二十一里……」
「有牛三百二十五頭,挽馬兩百一七匹,騾馬數十……」
「府庫之中,計有八座糧倉,存糧米總計十七萬三千余石、魚干四百余石……另屯墾團設有三武庫,儲有長刀一千三百二十五柄、劍八百余柄、戈矛一千余件、甲胄三百一十二套、長弓兩百把,弩機四百余件,箭矢十五萬支,其中五萬支都護府所撥,余者皆屯墾團自制……」
聽著朱買臣嘴里一串串數據,別說劉徹了。
其他人也都目瞪口呆的看著他。
眾人自問,即使自己事先知道天子可能會問這個問題,但,恐怕匆促之間,也無法答的這么詳細。
劉徹向自己身側看了一眼,立在他身旁的汲黯微微頷。
劉徹立刻就知道,朱買臣答的數據非常准確。
「善!」劉徹撫掌贊道:「為官一方,任職一地,當如朱卿一般,將治下大小事務,嫻熟於心,有此心,則何愁三代不可至?鳳鳥不來,河不出圖?」
當初,孔夫子晚年哀嘆:鳳鳥不至,河不出圖,吾已矣夫。
而孔夫子的這一聲哀嘆,可不僅僅只有儒家人才能感同身受。
法家、墨家、黃老派甚至雜家,誰人不是呢?
在傳統的中國文化里,致君堯舜上,以齊三代,讓上帝賜福,河出圖,鳳鳴岐山,始終是最大的目標和追求。
但,周公之後,似乎聖道已絕。
無論是孔子,還是孟子,老子還是尹文子,商君還是韓非子,都沒有人能感動上蒼,讓鳳鳥出現,龍馬馱八卦出河。
是以,孔夫子之嘆,讓諸子百家,都是心有戚戚然。
如今,劉徹這么一說,立刻就讓場中群臣都是感同身受,連圍觀的列侯們也都紛紛跪下來拜道:「臣等皆願肝腦塗地,輔佐陛下……」
至於什么三代啊堯舜啊,這就不是臣子們所能說的,至少不是這個場合可以說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