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過么,因著手下鬧出屍僧那檔子事,寺里也對他頗有微詞,正是該謹小慎微的時候,他也不會出來多管閑事。知客和尚的鍋,他首座和尚可背不得。
打起來就打起來吧,只要血濺不到身上就是。
他嗤笑一聲,加快腳步,離開了這是非之地。
此時。
殘月清冷。
夜風帶著樹影招搖。
呼嗚……枯葉卷著寒氣撲面而來。
他緊了緊身上僧袍。
近日山上的夜風似乎格外冷冽了一些。
從什么時候開始的呢?
從那白蓮聖女上山那天?從他下山處理屍僧那天?還是說,從寺里其他大和尚開始漸漸閉門不出的時候……呵,想到這兒,了難便是冷笑連連……真是一幫子老狐狸,不,老王八!
他一時有些煩躁。
倒也不是因著寺里詭譎的形勢,當然更不會是舊廟下的殘骸,而是來自於那屍僧……
了難猶自記得那一刻。
他率領著手下的武僧將那僵屍團團圍住,可是那一刻,那魔物卻沒半點窮途末路的瘋狂,在被他手中混鐵棍砸爛那顆腐臭的腦袋之前。
屍僧抱著一顆人頭,盤膝而坐,便生紅毛的臉上竟是露出一股子平靜從容,然後雙手合什,道了一聲……
「阿彌陀佛。」
就是這一聲!如同附骨之疽纏在他心底,讓他釋懷不得。
了難只覺一個激靈自尾椎沖上腦袋,炸得頭皮發麻。
「誰?」
他猛地轉身,沖著聲音響起的方向,再次喝到:
「誰在那兒?出來!」
頓時,但見樹翳、牆角、檐下層層疊疊的陰影中,一個年輕僧人提著燈籠漫步而出。
「師叔。」
來人走近了,露出一張了難頗為眼熟,卻一時記不清的臉。
「主持請您去一趟大雄寶殿。」
原來是寺中僧人。
了難松了口氣,卻又趕緊把臉一板,露出威嚴的姿態。
大抵是去詢問那屍僧的處理後續,又或者商量明日法會事宜,那可是無遮大會的最後一日,左近信徒、權貴畢至,可容不得半點差池。
「好。」
了難頷首。
「且為我引路。」
………………………………
今夜的千佛寺好像格外的空闊,也格外的昏暗。
幾經折轉,穿過了幾間僧院,了難一路上愣是沒碰到一個僧人,也沒見著一處燈火。
腳步綴著腳步,月光勾著燈光。
一時間,好似天地間只剩下了難與那年輕僧人;也好似天地間所有的光源,只剩下天上的殘月與僧人手中的提燈。
沒由來的,夜風中回盪的冷意侵進了心底。
了難難免升起些疑惑。
僧眾呢?
燈火呢?
他不禁問道:
「今夜怎么不見僧眾玩耍。」
「明日事務繁重,主持囑咐提早睡下了。」
「為何不點燃燈火?」
「無人出行,自是不需點燈。」
一問一答之間,二人已抵達一間大殿當前。
這是尊龐然大物,背倚著烏漆漆的山尖,窗戶中透出些暗淡的燭光,緊閉的大門上首,牌匾上的四個鎏金大字勾著微光——大雄寶殿。
嘎吱。
「師叔請進。」
了難頷首而入,在跨過朱漆門檻的一剎那,他腦中一點靈光閃現……是了,那年輕僧人前段日子常在維那身邊瞧見……空闊的大殿內燈影昏昏,只瞧見幾個影子盤坐在大殿深處,沉默無言,他又向前走了幾步……好似是維那新收的弟子,叫什么……本願?
本願!
被做成肉身佛的本願!
突如其至的恐慌讓他身軀踉蹌,他猛地抬起頭……驀然,瞳孔緊縮。一股更大的驚悚攥住了身心。
那些個盤坐的身影確實是一直宣稱閉關的大和尚們,可抵近了,了難才看清他們因痛楚而扭曲的面孔,以及身下熟悉的蓮台。
嘎吱……砰!
大門忽然緊閉間,殿內燭光暴漲,滿室皆明。照清了面目猙獰的和尚,照清了一座空置的蓮台以及蓮台上的長鐵釘,照清了東邊凄苦的燃燈,照清了西方嬉笑的彌勒,也照清了大殿當中的……
了難渾身一軟,癱倒在地。
當中那尊佛陀……不是如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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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師傅?師傅?」
昏暗寂靜的房中無人回應,小和尚本善起床掌起油燈。旁邊,另一張床榻上空盪無人,棉被折得方正壓在枕下,而本該躺在上邊的人——老和尚了悟卻沒了蹤影。
又去做什么呢?
自己師傅近來的行跡總是神神秘秘,本善也問了許多次,也總被三言兩語岔開,今晚又是大半夜悄悄出門……唉,也不曉得作得什么妖?
「骨碌……」
五臟廟適時敲起了「鑼鼓」,小和尚很快就把自個兒師傅拋到了九霄雲外,天大地大肚皮最大,可這深更半夜哪兒找東西供奉這肚皮里的佛祖咧?
小和尚揉了揉干癟癟的肚皮,又撓了撓光溜溜的腦袋,最後只得念起「阿彌陀佛」。
然而念起了「阿彌陀佛」便難免想起菩薩,想起菩薩又會想起木魚,想到木魚就會想到晚飯時那三個大饅頭,想到大饅頭就會想起那一大碗粥……哎,這幾日寺里供給的粥可真是香甜咧,奶白的粥里夾雜著絲絲縷縷的紅色,那是枸杞吧?剁融了煮爛在粥里,吃上一口滿滿都是香甜……
吸溜。
想到這兒,這口水就跟肚皮的叫喚一樣,剎不住了。這下好,念多少個「阿彌陀佛」都不頂用了。
「要不。」
小和尚摸下床。
「去廚房化個小緣?」
…………………………
小和尚很是後悔沒將房中那盞油燈帶上。
在他的印象中,千佛寺的夜晚總是熱鬧得很,常有僧人四處玩耍走動,寺院各處也是燈火相連。
今夜卻不同。
黑漆漆的、空盪盪的。
夜風掠過長長的走廊,仿若鬼哭一樣的低吟盤桓不去。天上殘月投下冷光,映照得那樹、那牆、那梁柱甚至於那些個佛像都變作了魑魅魍魎,窺視著深夜出行之人。
本善不由得將腳步放輕,放輕,再放輕,最後只有腳尖著地,卻尤嫌那點輕微觸響過於刺耳。
好在離廚房並不遠了。
「咦?」
「廚房這里怎么這么多的僧人?」
小和尚轉過一個回廊,驚訝地發現廚房前的空地上,架起了許多鍋灶,大量僧眾在鍋灶間奔走忙碌。
大抵是在准備明日的齋飯吧。
小和尚猜想。
明日就是法會最後一天了,據說會涌進大量信徒,所以寺內一應僧眾才無暇玩耍,都在此間忙碌,可是……
為什么沒人說話呢?
場中,明明是一副熱火朝天的景象,其中忙碌的僧眾卻好似都成了啞巴,只有鍋中稀粥的沸騰聲,灶中木柴的爆裂聲以及偶爾走動的腳步聲傳進他的耳朵。
這怪異的一幕,讓小和尚跨出的腳步遲疑了一下,默默地收了回來,他藏進陰影里,瞪大了眼睛。
和尚們在熬粥,熟悉的香氣飄過來,小和尚忍不住吸了一大口,卻發現相較於這幾日吃過的粥,和尚們現在熬煮的還差了一份香甜。
他踮起腳朝著離自己最近的一口鍋張望,但見蒸騰的水汽里,白色的米粒在水中溫吞吞的翻滾,原來還差了一味枸杞。
小和尚剛做如此猜想,就瞧見一個僧人走到那口鍋前,手拿著長柄勺在鍋中攪拌了一陣,而後貼著滾燙的鍋沿,將上半身探了進去,另一只手上從懷中掏出了一把匕首……
小和尚猛地捂住嘴巴。
只見僧人忽然把匕首捅進了自己的脖子左側,而後慢吞吞拉向了右側,但饒是這么一個巨大的豁口,卻無有血液噴濺而出。
直到那僧人將匕首收回懷中,空出的手抓住下巴拉起腦袋,脖頸的豁口才仿若張開的大嘴,嘔出一股紅得刺眼的、及其粘稠的流體「垂」入粥中。
而僧人另一只手上的長柄勺,仍舊在有條不紊的攪拌著,將落入鍋中的流體攪成絲絲縷縷,仿若剁融煮爛的枸杞散入粥中。
與記憶中一模一樣的誘人香甜鑽入鼻腔,小和尚卻是胃中翻滾,臉色慘白。
忽然。
他身後的陰暗中,一雙枯瘦蒼老的手悄無聲息地探了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