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暮。
水月觀。
松濤陣陣送來寒意。
「阿嚏。」
王六指打了個噴嚏,他小聲罵了幾句,緊了緊身上的公服,抬頭張望。
別院空闊,紅色的晚霞與紫色的藤蘿交相輝映,色彩暈染開來,渡在壁畫上,使得畫上的鬼神愈加鮮活,仿佛隨時都能睜開雙眼,跳出噬人。
他愈加感到這山里寒氣逼人。
但好在。
他瞧了瞧日頭,交班的時間快到了。
王六指連忙結束摸魚,快步回到崗位,翹首以待,可等到不耐煩了,頂班的衙役才帶著一身酒氣姍姍來遲。
彼其娘之!
至少遲了半個鍾頭。
他心里暗罵,趕緊把值班所用的符籙、法器,一股腦兒塞給這醉漢,恨不得長出翅膀,快快離開這清寒的山林、恐怖的道觀,回到城里溫暖又快活的賭檔與女支館里。
可交班這廝卻磨磨蹭蹭,醉醺醺拉著他不停廢話。
「老爺們到底怎么想的?讓咱們來看守妖怪?嘿!我要有這本事,還當你的差?」
「道士也是多事。妖怪頭子么,抓著了,早早殺了就是,何必關著押著,倒教咱們擔心受累?」
王六指心里早就罵娘了,但為了盡快交接,只好耐起性子應付。
「說是為了拷問出潛藏的妖怪。」
「放他娘的屁,這幾日風平浪靜,哪兒藏著什么妖怪。」
「還為研制解葯。」
「呸!都成妖怪吃人了,還救個啥?不若早早殺了,濫發個什么善心?」
王六枝隨口應付,忽的瞥見一個短發道人落拓拓走來,趕忙恭聲問安。
「見過仙長。」
醉漢聞聲一顫,趕緊也跟著問安,那點頭哈腰的模樣,哪里有半分醉意?
王六枝暗里啐了一口,就知道這廝是裝嘴撒酒瘋,正好趁機交接,溜班下崗。
……
「辛苦了。」
李長安溫聲回應一句。
他沒注意到兩個衙役小小的撕扯,就算注意到了,也不過哂然一笑而已。
畢竟是看守妖怪的苦差事,危險又沒什么油水,劃水或推脫也是人之常情。
從金府掙脫夢魘,抓住妖魔頭子—郎中,已經過去好幾天了。
這些日子來,虞眉連同她身後的鎮撫司高人都銷聲匿跡,也不知在暗地里鼓搗些什么,卻把郎中連同妖魔們都給留了下來。
這可是一幫子燙手山芋!
瀟水府衙是不願管卻不得不管,整好馮翀說服了青萍真人水月觀於觀主出面,老爺們便順水推舟,把妖怪們盡數關押進水月觀,交給了馮翀拷問研究,並派遣了許多衙役充作看守。
先前那個王六指就是其中一員。
可在李長安看來,這純粹就是多此一舉,畢竟鎮壓妖魔,靠的是水月觀立觀百年的香火與庇護,靠的是馮翀不惜血本布下的法陣禁制,而不是這幫彷如驚弓之鳥,隨時隨地都准備一哄而散的衙役。
他們唯一的作用大抵是給官老爺們一個放手不管的借口,以及攔住某些人吧。
比如,整天杵著拐杖揣著刀子,在山門附近轉悠的張少楠;再比如,不曉得從哪里聽了二手消息,要來分塊太歲肉的憨批。
想到這里,李長安搖頭失笑,慢慢悠悠晃到了水月觀後山石洞,關押妖魔的監牢,在這里,馮翀、薄子瑜已然等待多時。
時隔數日,三人再度聚首。
不同兩個傷勢沒好利索的道士,薄子瑜這幾日過得分外滋潤,臉頰都豐盈了不少。
李長安還從他身上聞到一股淡淡的異香。
那是多種名貴香料混合的味道,整個瀟水,獨一份兒……
「又去了狸兒樓?」
薄子瑜沒急著開口,先遞來了兩壺好酒,李長安揭開紅綢塞子,入鼻別致香醇。
「好酒。」
捕快嘿嘿一笑。
「三娘子的珍藏能不是好酒?」
他似是感慨,又似是自嘲。
「往日喝上半滴都是奢望,沒成想,今兒借了這妖怪的光,天天都能混個肚飽。」
夢魘事件之後。
也許是出於報答,也許是心有余悸,金員外與三娘子、衙門一齊出面,多次在狸兒樓宴飲城中富豪,商議出錢出力搜捕城中可能存在的妖魔余孽。
本來這等宴會,憑薄子瑜的身份頂多在門外站崗,可一來,三人中李長安和馮翀對此不感興趣,二來衙門中關於妖魔的事宜一直由他在負責,這一來二去,倒是讓他得以敬陪末座。
但也僅僅是「敬陪」。
話是半句發不上的,帶個耳朵聽,帶個嘴巴吃而已。頂天,散席後,能順手摸走兩壺佳釀。
幾天下來。
他臉上油光厚了一層,貴人們還在吵吵嚷嚷沒個准頭,就是准備拿出來作懸賞的銀子加了一層又一層。
到了今兒,已然豐厚到薄子瑜每每提及,都不住搖頭咂舌的地步。
「那么大把銀錢灑出來,也不曉得是福是禍?」
李道士小小抿了一口美酒。
「福禍成敗自有天數,凡事盡力而為、不愧於心就是。」
嗯,滋味不錯。
一壺掛上腰間,一壺塞給馮翀。
「說說吧,著急喚我上山,是出了什么事兒?」
這幾日。
薄子瑜忙於公務。
馮翀一頭扎進水月觀,醉心妖疫研究。
李長安則是一邊休養,一邊在城中探查妖魔余孽。可惜,打郎中被捕起,城里突兀風平浪靜,倒教李長安長劍空利、無處下手。
探查之事,落在實處,就成了西市沽酒,東坊吃肉,北郊看花,南城泛舟。今兒天光和煦,他正貓在青(和諧)樓里,看今年的花魁跳舞,冷不丁,就被馮翀傳信叫回了這深林老觀。
洞口不是談事兒的地,馮翀招呼兩人進了石洞。
才跨進來。
好似換了人間。
洞里陰潮穢臭,火光昏暗,影影綽綽里捆縛、關押著許多奇形怪狀的妖怪。它們或是呻吟、或是哀嚎,石室仿佛成了一座擁擠的地獄。
怪不得馮道士傷勢比自個兒輕,臉色卻反而更憔悴,呆在這種鬼地方,好得起來才怪。
李長安心里嘀咕,這邊馮翀已領著兩人到了一張厚木桌子前。
這桌子散發著一股子淡淡的腥臭,桌面覆著一層褐色,那不是油漆,是血水浸透木料後留下的污跡。
也無怪桌上的倒霉蛋忘了妖怪的尊嚴,在封鎮中,涕淚橫流、瑟瑟發抖了。
這是一只蚊母,就是在金府被猖將一叉放翻那只。
此刻被仰面綁著,腹部的羽毛被仔細清理干凈,露出粉紅色的皮肉。
馮翀熟練地聚攏光源,抄起小刀。
「這幾日,我一直呆在這小小石室,就是為了研制出逆轉妖變的法子,可惜我多番試驗,嘗盡所學,仍是一無所獲,除了……」
說著,他干凈利落一刀刨開了蚊母的胸腹,將這妖怪的五臟六腑展示給兩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