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治鬼新方(2 / 2)

地煞七十二變 祭酒 3623 字 2022-07-24

領頭的「和尚」面生,但後頭跟著的漢子們,大伙兒卻眼熟得緊,不就是阮家那些個倒霉蛋兒么。

再看他們手里棍頭,哪里是裹的黃布,分明是符紙!

瞧架勢,是要和霸占宅子的鬼神們火並一場?

嚯!這可就不合規矩了。

人們頓時嘩啦啦散開,又烏泱泱圍攏,熟練地保持住一個恰當的適合吃瓜的距離。

李長安也沒趕人的意思,由看客們隨意圍觀,自個兒到了大門前,把耳朵貼上去,擺出頗不雅觀的偷聽模樣。

道士如今鼻子雖不靈了,但換來耳聰目明。

隔著大門,清楚地聽得,本該因「鬧鬼」而死寂的阮家大院里,竟傳出亂糟糟的歡笑聲、叫嚷聲、劃拳聲……果然一群酒鬼!

道士回頭囑咐阮家眾人。

「待會兒隨我進門,別管他三七二十一,聽著哪里有蛙叫,就拿棍子往哪里打!」

「都明白了么?」

眾人紛紛應聲,李長安便不再耽擱,一腳踹開大門,領著一幫漢子凶神惡煞殺進院子。

……

阮十七混在人群里。

此刻的心情猶如腳下的步子,凌亂又復雜……最里頭是團燒得熾紅的火,火外面裹著層薄薄的希冀,希冀外頭覆著厚厚的慌張……那可是鬼神啊!凡人如何能冒犯呢?

可他只是個不受待見的庶生子,哪里又能違背家族的意思?

他只能抱著忐忑,隨著那法師,一頭撞進院子。

而進去第一眼,就讓他心里一個咯噔。

但見庭院中央擺著一大桌子酒菜,桌邊又圍著一圈灰黑色的、形狀隱約似人的影子。

那些影子似乎被闖進的漢子嚇了一跳,短暫的沉默後,突兀化作一團團灰氣四下亂躥。

漢子們頓時被灰氣沖得四下散開。

阮十七自不例外,他戰戰兢兢躲在角落的屋檐下,慌張回望,那些灰色已然沒入庭院各處不見。

霎時間,庭院似又恢復了一貫的冷寂,只有那桌狼藉的酒菜述說著短暫的喧鬧。

然而。

這冷寂也是短暫的。

很快,院子里突然刮起陣陣怪風,枯枝敗葉灰燼塵土盡數隨風盤旋而起,遮天蔽日,頓時教院子里晦暗如同黃昏。

古樹抖動枝條張牙舞爪,奇石晃動身軀發出怪笑,門窗不住來回拍打,瓦片在屋頂「簌簌」作響——一片恐怖異相里。

「大膽凡人!」

阮十七驚恐地聽見,宅神的厲呵在風中回盪。

「膽敢破壞祭禮,欺辱鬼神,定要爾等……呱。」

欸?

阮十七懷疑自己耳朵是不是出了什么問題。

呱呱呱呱……此起彼伏的蛙叫便在院子各處響起。

正懵逼時。

「還不動手!」

他頓時打了個激靈,腦中浮現出李長安在門外的囑咐——聽著蛙叫就打!

而恰好,自個兒斜上方的屋檐處正好響著蛙鳴。

下意識的,他便將長棍捅了上去。

「哎喲!」

一聲痛呼。

頓有一道形狀似人的灰影掉下來,摔在腳邊。

阮十七還在恍惚沒回神,那灰影已然破口大罵起來。

「嘶~痛煞我也!阮十七你這狗才!婊子生的野種!爺爺要把……」

話沒罵完。

阮十七已經通紅著雙眼,奮力砸下棍頭。

……

有了榜樣,接下來的發展便水到渠成。

當人們發現神秘的鬼神顯出了形狀,發現他們也會喊痛也會受傷,往日里被折騰的記憶一一浮出腦海,自然「怒自心底起,惡向膽邊生」。

李長安很快發現,已經沒自己什么事兒了。

他樂見其成,在酒席挑了些沒被「宅神」們霍霍吃食,也不嫌沾了塵土,甩開腮幫子祭起五臟廟。

從昨到今,他就吸了一碗冷飯,早就餓得前胸貼後背了。

左手抓著桂花釀姜絲蒸鯧魚,右手拿著松果熏蜜汁烤豬肘,可惜酒壇子都打翻了,有肉無酒,但好在眼前有場滑稽戲足以佐餐。

阮家人三兩成隊,提著木棍仿佛長槍,舉止進退間,竟莫名有點軍伍意味兒。不管是府邸哪個犄角旮旯,但凡有蛙叫,就是幾根長棍齊齊捅去,便有「宅神」現出原形,然後亂棍伺候。

房檐、屋角、樹梢、床底……任「宅神」們如何隱藏、逃竄,都同老鼠一樣被揪出來,被揍得滿地「呱呱」亂叫。

便是藏進茅廁的,也被長棍挑出來,一通棍棒後,叉進糞坑。

但也不是沒有暫且逃過一劫的。

有個機靈鬼就躲進了阮家先祖的畫像上,下面人不敢動手,還是阮延庭聽說了,親自過來,咬牙切齒告了聲罪過,興致勃勃掄起了長棍。

「啪」一下,將畫中鬼捅了出來。

這廝還有一點勇力,抄起把椅子掄得飛快,楞叫周圍的五六條漢子近不了身,但場中阮家人豈止五六個,呼哨一聲就圍上來十幾條長棍。

這「宅神」眨眼就被打翻在地,再沒了爬起來的機會。

他只能蜷起身子、護住頭臉,滿地打滾,一邊被揍得呱呱叫喚,一邊破口大罵:

「賊和尚!死禿驢!爺爺與你文殊寺無冤無仇,怎敢下此陰手!」

他叫喚了半天,李長安啃完了豬肘,才恍然大悟,原來這小鬼是在罵自己。

也不生氣。

「小鬼有眼無珠,我這手段哪里像和尚?」

這鬼聽了,居然愣住了,甚至忘了拿胳膊擋臉,當即被一棍子結結實實抽在臉上。

嗷嗚嚎了一嗓子,轉頭沖著阮家人撒起潑來。

「好哇!原來是個野道士!阮延庭,你個狗殺才!膽敢使喚外來人壞我余杭的規矩,好大的狗膽!」

咦?

李長安眉頭一跳,琢磨著這話里怎么藏著古怪。

更怪的是,那阮延庭還真就放下了手里長棍,慌慌張張到李長安跟前,期期艾艾開口:

「法師竟不是文殊寺的大師么?」

李長安奇怪:「道士也可稱法師啊。」

簡單一句教阮延庭額頭一下子就冒出了冷汗,低頭嘟囔了一陣,又懷著忐忑抬頭:

「敢問道長在余杭哪家宮觀修行?」

沒等道士回答,他便急不可耐地連珠般吐出一串名字。

「三官廟?天姥宮?眾妙觀……」

不像在問李長安師門所在,反倒是更像要求道士當場選一個似的。

道士愈加覺得蹊蹺了,開門見山:「貧道並非本地修行人士,昨日剛到余杭……」

沒說完。

「哎呀!」

阮延庭猛一跺腳。

「禍事了,禍事啦!」

哭喪起臉。

「你這道人,怎么害人啦,你……」手指著道士,哆嗦好一陣,沒說出個所以然,又一拍大腿,奔回去大喊。

「停手!停手!都停手!!」

其實不必他廢這嗓子,早在那小鬼撒潑時,阮家人們手里的動作就漸漸遲疑,而當李長安點頭承認,一個個突然就沒了方才的勇氣,甚至惶恐得丟下了棍子。

於是「宅神」們頓時得了解放,趁機遁去身形化為灰氣,再度憑依入宅院。

隨即狂風驟起,緊鎖院門。

伴隨著「龜兒子」、「娘希匹」、「爛雜種」種種咒罵,掀起泥石、糞水、磚瓦雨點一樣向阮家人打過來!

李長安見勢不妙,搶救下一盤燒雞,利索地躲進桌底,旁邊有個靈醒的有樣學樣,道士側眼一瞧,是阮十七。

這小子支著腦袋,瞅著外頭自家人被砸得雞飛狗跳,尤其是阮延庭被糞便糊了一臉,竟嘿嘿直笑,樂得同先前拿木棍抽鬼一樣。

李長安便把燒雞帶屁股那一半兒撕給他,兩人一同看起熱鬧。

…………

可惜好戲不長。

門外頭突然傳來歡呼。

「來了,來了,文殊寺的大師來了!」

這句話仿佛牽動了某種機關。

「宅鬼」們竟一下偃旗息鼓,院子里不復「槍林彈雨」,只有怪風依舊呼嘯不休,仿佛用這種方式告訴人們,鬼神怒火並非平息。

阮家人們戰戰兢兢聚攏。

桌底,阮十七向道士無聲作了幾個揖,道士了然點頭,他便抓了些泥土抹在身上,鑽出去悄悄混入了人群。

而這當頭,歡呼聲中的「大師」也終於登台亮相。

是個「貨真價實」的和尚。

穿著袈裟,燙著戒疤,腦門鋥亮像是打了臘,仔細看,臉面雪白敷了粉,眉毛修得又細又長,尤其說是和尚……李長安決定暫不評價,自個兒初來乍到,說不定當地的和尚就這風格呢?

繼續旁觀。

那和尚在眾人簇擁中款步而來,步子不疾不徐,神情波瀾不興,見到了場中狼藉,尤其是滿身穢臭的阮延庭,才微微蹙眉,從懷里取出一個約么是香囊的物件,纏在手腕上,輕輕掩鼻。

然後一聲佛唱。

「障孽!文殊寺性真在此,還敢作祟?!」

僅僅一聲呵斥,滿院怪風竟然真就停息。

阮家人們自然喜不自禁,阮延庭更是千恩萬謝,順便大倒苦水。

性真和尚卻抬手叫他打住,默默挪開幾步。

「阮施主稍待,『宅神』仍盤踞未散,且看貧僧施展手段!」

說罷,他低聲誦詠起經文,吐字很快,難以聽清,只能聽出幾個「佛」、「菩薩」的字眼顛來倒去。

再後來,快到連「佛」也聽不清時,他便鄭重其事地從懷中取出了一張……黃符?

要是李長安沒有看錯,那應該是一張寧神符。

通常是道門師長為道童講道開蒙時,幫助道童摒除雜思、收束心猿所用。當然,這是正經的用法,也有不正經的,譬如某些鄉野術士,在售賣符水或是表演幻術時,常拿此符開場。

流傳深廣,便宜實用,但……這玩意兒能治鬼?

正疑惑間,和尚已經點燃了黃符,頓有一陣清靈之氣拂面而過,道士心中雜念立消。

沒錯了!

貨真價實的寧神符。

且手藝不俗。

可……

「大師妙法!我等拜服,不敢再犯。」

李長安詫異回頭。

「宅神」們竟然個個現出身形,俯首叩拜,然後又復化作灰氣,匯成一股煙柱,沖出庭院不見。

李長安目瞪狗呆。

「阿彌陀佛。」

性真和尚雲淡風輕。

「鬼神憤懣已消,施主可以安心了。」

…………

臨著街面的阮府大門外。

性真和尚被阮家人逮著千恩萬謝。

接著冷巷的偏院小門處。

玄霄道士被亂棍叉出了門檻。

他倒也沒生氣,反而覺得這事滑稽又古怪。你說是騙子騙傻子吧,偏偏那傻子看起來卻是故意受騙。

李長安懶得深究,只可惜忙活了半天,一個銅板的辛苦費都沒有。

正尋思著接下里該怎么搞錢。

巷子前方突兀一陣凌亂腳步,一幫子大漢神色不善迎面而來。

道士轉頭就走。

可一回頭,同樣堵著幾條壯漢。

他們把李長安堵在了巷子中央,一個個膘肥體壯、氣勢洶洶,可惜肚皮里響著此起彼伏的蛙唱,實在教人敬畏不起來。

李長安明知故問。

「諸位施主有何貴干?」

漢子里走出個領頭的。

晃盪著兩條花臂膀到了道士跟前。

兩只吊梢眼對著道士上下打量一陣。

忽然冷哼。

「道士其實是鬼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