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怪哉!怪哉!」
「脈象中並無寒邪入體。」
「家中貧寒無有飲食肥厚。」
「小小年紀談何情志失節。」
「面不黑,舌不青,手足亦不冷。無有胸痹之像,卻有胸痹之症。」
老醫官胡須都不自覺捋斷了幾根,卻仍未診出阿枳的病因。
阿枳還魂後心絞欲死。
李長安一面讓人通知華翁,讓他逼問『鬼猴子』,其邪術中是否還有手腳。但那廝是個變態的瘋子,道士不抱期望。
一面將孩子送到了慈幼院。
盧醫官雖然脾氣不好,但人品與醫術都是有保證的。
可沒想,老醫官也是無能為力。
人命關天。
「不如去城中的醫館試一試?」
「小……子糊塗。」老醫官本想罵「小鬼」,但想到旁人,便臨時改口,「除了老夫,哪有大夫願意問診?」
「怎……」
李長安意要反駁,可望見一言不發只默默垂淚的陶娘子,忽而反應過來。
母子倆是貧寒之家。
便連求神拜佛都只敢求自己這個「十錢神」,又哪里來的錢財去城里求醫問診呢?
可看到阿枳。
小女娃娃盡管在自己的法術下陷入昏睡,但身子仍不自覺抽搐,眉心緊鎖,眼皮跳動不止。顯然即便在昏迷中,仍舊承受著極度的痛楚。
好不容易把孩子的魂魄救回來,難道要眼睜睜看著她活活痛死么?!
「或許。」卻是黃尾突然開口,「阿枳身上並未染病呢?」
「哪里來的妄人,平白無故如何會痛?還不速速離去。」
盧醫官可不認得黃尾,捉須便是一通斥罵。
黃尾並不生氣,解釋道:「老醫官不曉得,這女娃娃的魂魄曾被人以邪術攝去。她的病,或許不在軀殼,而在魂魄呢?」
盧醫官沉吟不語。
李長安到覺得有些道理。
他當即將阿枳魂魄喚出。生魂離體,自然再無疼痛。詢問阿枳,只道魂在體內時,心臟好似燒紅的鐵塊,烙得心口劇痛難耐。
再追問其他,小姑娘自己也懵懂得很。只是喊著媽媽,說是寧願做鬼,也不願再還陽了。
眾人只好將目光投向了黃尾。
黃尾欲言又止。
盧醫官當即不悅:「既然有話,何必遮掩。」
陶娘子也抹去眼淚,過來哀求。
黃尾嘆了一口氣。
「非是不願說。只是我的法子過於奇異怪悚。」
盧醫官暗忖:有什么比家里住鬼怪悚?
李長安心想:啥事能比穿越時空奇異?
都讓黃尾盡管說來。
黃尾只好屏退左右,只留下老醫官和李長安。
而後徐徐道來。
…………
「錢唐地下溝渠縱橫,錯綜復雜,不見天日,更兼鬼王盤踞其間,本地人往往談之色變,不敢稍稍靠近。唯獨我,卻能引人潛下溝渠,借此穿坊過市,躲避游神。道長不曾好奇么?」
黃尾拋出個全無干系的問題。
李長安曉得他的毛病。讀過幾本書的人,廢話總是格外多。
配合點頭。
他也確實有些好奇。
「那便要從長說起了。」
黃尾目光稍稍放空,思緒沉入回憶,臉上不自覺擺出一貫的油滑討好的笑來。
「窟窿城有一大鬼,號稱『捉捕使者』,專為鬼王捉捕生魂索拿死鬼,我生前便不幸落入他手里。」
兩個聽客都顯出驚訝。
坊間俗言:一墜窟窿,永不超生。
沒想,眼前就有個逃脫升天的幸運兒。
「做活人時,我聰明外顯,錢唐皆知。那『捉捕使者』以為我七竅玲瓏,可以當一條好獵犬,便拿了我的魂魄,塞進了一條黃狗體內,並以符咒勒束。」
「從此之後,每在深夜子時。我便在『使者』的驅使下,或是巡邏溝渠,追拿誤入窟窿城的倒霉蛋;或是上到人間,捕殺敢於得罪鬼王的『蠢物』。」
「我做狗竟然比做人強,以至於當『捉捕使者』對訓狗漸漸膩煩,也沒舍得要我性命,反被我循著機會,掙脫狗身,逃出了窟窿城。」
說話間,黃尾身體不住輕顫,顯然那段經歷並不似言語中那般輕描淡寫,但他仍強打精神。
「當我的魂魄回到家中,承蒙妻子不離不棄。軀殼仍在,一息尚存。可笑我當時喜不自勝,登時便要還陽,可當魂魄回歸軀殼,仿佛自投鐵水,周身無不劇痛!」
盧醫官神色一振,此症狀與阿枳何其相似。
「終究吃痛不住,自個兒脫出魂魄,當時也不曉得緣由何在,只好人不人鬼不鬼的躲在家中。直到某天,我無意對鏡自照……」
他忽而起身,站到屋堂當中,叉手道了聲:「污了貴眼,請勿見怪。」
而後褪下褲子。
兩人驚詫的目光下,他尾椎骨上竟生著一根黃毛稀疏的短尾巴。
他咧開嘴,似在笑。
「原來我從黃善均變作黃尾啦!」
李長安默然無言,盧醫官卻詫異出聲:
「黃善均?!你是那個『風流第二不肖第一』的黃善均!」
黃尾再屈身叉手:「風流也好,不肖也罷,都是做人的黃善均,跟做鬼的黃尾有什么干系呢?醫官何必再提。」
他不願說,盧醫官也不好再追問,只道「後來呢」。
「後來么,我的妻子因故不得不離去,城中家宅也被債主收走。」
說到這里,黃尾神色稍不自然。
「我的軀殼也當做屍體扔到了城外飛來山旁的亂葬崗,被我拖了回來,藏在城內的溝渠中。我對這些溝渠熟悉得很,無人能發現,只有些老鼠與野狗過來啃食。老鼠來了,倒成我腹中餐;野狗來了,則與它撕咬。我也曾是一條好獵犬,豈能怕它?」
他挑弄眉眼,好似在說一則笑話。
「唉,可惜終究無濟於事,我守在肉身旁,一日一日看著自個兒漸漸死去,終於生魂變作了死鬼。」
「渾渾噩噩了好些時日,直到遇上了華翁,承蒙他老人家收留,我才找到了新的『活』法。」
他唏噓幾聲,又連連擺手。
「說多了,說岔了,這些話與今日之事又有什么關系呢?」
難得正色,以自身為例,作出結語。
「生魂隨畜身而變,再歸人身,魂不適體,如何不痛?」
…………
屋中陷入了長久的沉默。
直到。
「唉~」
盧醫官喟然一嘆,打破寂靜。
「先前言語多有得罪,黃郎君勿怪。老朽尚有一問。」
黃尾連連躬身。
「哪敢稱郎君,不是折煞小的么?醫官但問,一定知無不言。」
這番作態讓老醫官不免皺起眉頭:「先前看那女娃魂魄,未見異樣。即便有,魂魄非是血肉,又該如何醫治呢?」
黃尾既已長篇大論,當然早有腹案。
「我變在毛發,肉眼可觀。阿枳變在膏肓,須得開胸視之。」
「至於醫治之法倒也簡單。」
「換心。」
他如是答道。
…………
黃尾先前說得沒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