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六章 番客(2 / 2)

地煞七十二變 祭酒 2946 字 2023-03-29

完了,許二娘的丈夫都死了十幾年啦。

豈料。

許二娘不假思索。

「好。」

…………

城外偏僻海灘。

素波沒過白沙,淺淺漲落。

一只皮靴突兀踩入。

覃十三抓著一只公雞,割開喉嚨,仰頭滿飲,念念有詞,然後一口將雞血噴入海中。

隨後。

揮舞著兩把鈴刀,且唱且跳,回到了岸上法台之旁。

法台前立著一個紙人,額頭寫著許二娘兒子的大名。

左右手又各自牽著另外的紙人,右手的穿著許二娘平日衣裙,左手的帶著一枚品相精良的大食金幣。

許二娘便在法台下方,既期待又忐忑。

黃尾悄悄挪到李長安身旁,低聲問:「這法事能成么?」

道士平靜回他:「你找的巫師,我如何知曉?」

「不是怕這廝怕事。」黃尾惴惴不安,「弄了個假把式糊弄咱們么?」

「不必擔心。」

李長安搖頭,指向海面。

「『龍子』已經來了。」

雞血在水中無聲渲開,將大片海面染成粉紅。

粉紅里又浮出許多被啃食過的魚蝦屍體,被海浪推上岸,堆積成海水與陸地的分界線,散發出濃濃的惡臭。

覃十三猛地轉身,戟指海面,血滴隨著大喝噴濺:

「流離孤魂,還不速速歸來!」

頓見海岸不遠處忽見涌泉,隨著大量淤泥翻滾而出,一個人形自淤泥中站立起來。

那是一個少年人,站在沒腰的海水里,面容蒼白,渾身濕漉漉的。

「我的兒!」

許二娘一聲哀鳴,踉蹌著撲了過去。

覃十三趕緊把她攔住:「娘子莫急,那些小混蛋可沒這么好心!」

但許二娘哪里聽得進,不管不顧只是掙扎,覃十三被抓撓了好幾下,氣得破口大罵,但不敢放人,扭頭沖黃尾吼道:「還不過來幫忙!」

黃尾趕忙過來搭手。

許二娘掙脫不過,只望著兒子哭喊:「兒啊,都是娘的錯,娘不該讓你上那海船。」

兒子似要回答,但嘴唇好似被縫住了,不論神色怎么焦急、凄苦,也總開不了口。

直到。

他仰起頭,露出脖頸,慘白的皮膚現出一條紅線,而後忽然撕裂開來,成了一條駭人的傷口。

皮肉泡得發白,外翻的口子好似嘴巴開闔,道了聲:

「娘。」

許二娘的掙扎驀然一頓,不可置信地張了張嘴,卻啞然無聲,只有眼淚滿面流淌。

也許是看到了母親的悲慟,孩子在海水里艱難挪動蹣跚過來。

但剛邁出腳步。

衣衫便大片大片突兀染紅,零碎臟器從衣擺下滑出,浮在水面,海水愈加赤紅。每一步,身上便出現大小不一的傷口,片片皮肉隨之剝落,露出森森白骨。

不多時。

少年郎已化作一個血淋淋的骷髏。

可他依舊艱難拖著步子向前。

當他即將邁過「分界線」時,海中忽然響起許多稚嫩卻滿是惡意的笑聲。

緊接著。

一個又一個皮膚烏青、肢體殘缺的童子自海中躍出,撲在少年身上,將他再度拽進了血紅的海水里。

黃尾回頭大喊:「道長!」

「疾!」

黃符如流光飛擲。

耀眼的金光隨之四下迸射。

李長安已然縱身躍入光芒。

稍許。

金光消卻。

李長安獨立海灘,凝目望著遠處海波深處,海浪清淺,海沙細白,無論少年郎還是鬼童子俱如夢幻泡影,不見影蹤。

「李道長?」許二娘面色慘然。

李長安沒說話,只攤開手掌,唯有一枚骨片以及一塊染血的衣角而已。

…………

李長安與黃尾把許二娘送回了家中。

她沒再哭泣,反而神色平靜地開始張羅起飯食。

兩鬼呆在一旁面面相覷。

不論是以道士的灑脫,還是黃尾的狡猾,都想不出如何去安慰一個親眼看到兒子凄慘死狀的母親,尤其是這個母親還是沒結賬的雇主。

只好干巴巴扯幾句:「阿嫂莫要太費心。」

許二娘自在灶台忙轉,頭也不抬:「無妨,人總是要吃飯的。」

說著,還把梁上掛著的唯一一條腌肉取下來,打理好一並下鍋。

不多時。

飯肉俱熟。

分出三大碗雜糧飯,淋了醬汁兒,墊上咸菜,面上鋪了油汪汪一層腌肉。

李長安兩個只客氣了不到一秒,便沒出息地埋頭干飯。

就像許二娘說的,飯總是要吃的。

吃完,許二娘拿來了報酬,比談好的還多一些。

「還有一樁事須得麻煩兩位。」

「盡管吩咐。」

許二娘又遞來那枚大食金幣,並用染血的衣角裹住。

「勞煩把它還給原主。」

…………

宋萬平握住那塊衣角,眼神空洞。

許久。

仿佛才意識到面前還有兩位客人。

他張開嘴,言語在嘴邊打了許多轉,才遲遲問:

「二娘,可好?」

「尚且吃得下飯。」

李長安說起許二娘回家後的一舉一動,很快,話鋒一轉,說起她在海邊法事上的遭遇,談及少年的皮肉剝落的場景。

宋萬平的神情變得愈加苦悶,卻不見異色。

李長安凝視著他:

「那種傷口不是被海底的魚蝦啃食出來的,而是被利刃一刀一刀割下的。」

旁邊的黃尾茫然,不曉得道士為何說這個,直到他望見宋萬平臉上驚懼、悔恨、麻木兼具的神情,他才意識到一種可能,一種叫他臉上黃毛豎立的可能。

李長安:「你吃了他。」

宋萬平把臉與衣角一起埋進了雙手,身軀開始顫抖,過了許久,才抬起頭來,卻直不起腰桿。

半伏在桌上,講述出關於木樨花號故事的另一個結局。

「年初,船失了期,船主冒險換了航道。才過夷洲不久,冷不丁吹起大風,水一口吞了日頭,天立刻就黑了。越刮越猛,浪滾水涌。轉眼,天不是天,海不是海,只見白瓦瓦的一片山峰,浪頭成群的趕,把船顛來倒去,腳凳、木桶都跳起撲騰。」

「興許是遭了報應,船底當時就漏了水,怎么也堵不住,我與幾個同鄉只好胡亂搶了只小船,許……他也在小船上。」

「等到海平了,我們還活著,可不知被刮到了哪里。四周沒有風,沒有雲,沒有鳥,也沒有浮木,只有海。我們逃得匆忙,只搶了一箱子財貨,隨身帶著些酒和干糧。」

「干糧很快就吃完了,我們又吃了皮條、棉花、麻布,但都不頂用,人很快瘟了,沒力氣劃船,海上飄著等死。」

「可我不想死,老大年紀了,沒有娶妻生子,不能讓宋家斷了香火。所以,我提議,按照海上的規矩,抽簽。」

「他中了簽。他當時喝了海水,人已經迷糊了,可仍舊在反抗,幾個同鄉上去按住手腳,他就開始哭,說自己年紀還小,說老母還在等他回家,說我從小看著他長大,他在心里一直把我當父親……可他抽中了簽。」

他的神情又復平靜,就像是曾經在海船上已經做出某種決定一般。

「我用刀子親手割開了他的喉嚨。」

後續如何,宋萬平沒有再講。

至於海眼的傳說他從何聽來,又如何能描述出死難者的生平,都不得而知了。

他取了一盒子金銀財貨讓李長安轉交給許二娘。

道士又跑了一趟。

可到了許二娘家,怎么叫門都沒有回應。

心頭頓時有不好的預感,破門而入。

但見許二娘已把自己掛在了那條空下的屋梁上,手里死死攥著骨片。

至於宋萬平。

他消失了。

拋下了新置辦的宅子,拋下了媒人說好不及下聘的小娘,就這么悄然沒了蹤影。

有人說,他劃著小船在夜里獨自入海;還有人說,看見他孤身走進了窟窿城。

李長安跑了兩趟,兩邊人都沒了,只留得一盒子財貨無處可去。

左思右想,把財貨交給了華翁,他名聲好,面也大,由他幫著給許二娘和她的兒子辦了喪事,再出面給許二娘張羅著投個好胎。

一來二去,也就沒剩幾個子兒,都被道士拿去換了酒肉,請來在這事兒幫了忙的大伙飽食了一頓。

無論如何。

飯總是要吃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