完了,許二娘的丈夫都死了十幾年啦。
豈料。
許二娘不假思索。
「好。」
…………
城外偏僻海灘。
素波沒過白沙,淺淺漲落。
一只皮靴突兀踩入。
覃十三抓著一只公雞,割開喉嚨,仰頭滿飲,念念有詞,然後一口將雞血噴入海中。
隨後。
揮舞著兩把鈴刀,且唱且跳,回到了岸上法台之旁。
法台前立著一個紙人,額頭寫著許二娘兒子的大名。
左右手又各自牽著另外的紙人,右手的穿著許二娘平日衣裙,左手的帶著一枚品相精良的大食金幣。
許二娘便在法台下方,既期待又忐忑。
黃尾悄悄挪到李長安身旁,低聲問:「這法事能成么?」
道士平靜回他:「你找的巫師,我如何知曉?」
「不是怕這廝怕事。」黃尾惴惴不安,「弄了個假把式糊弄咱們么?」
「不必擔心。」
李長安搖頭,指向海面。
「『龍子』已經來了。」
雞血在水中無聲渲開,將大片海面染成粉紅。
粉紅里又浮出許多被啃食過的魚蝦屍體,被海浪推上岸,堆積成海水與陸地的分界線,散發出濃濃的惡臭。
覃十三猛地轉身,戟指海面,血滴隨著大喝噴濺:
「流離孤魂,還不速速歸來!」
頓見海岸不遠處忽見涌泉,隨著大量淤泥翻滾而出,一個人形自淤泥中站立起來。
那是一個少年人,站在沒腰的海水里,面容蒼白,渾身濕漉漉的。
「我的兒!」
許二娘一聲哀鳴,踉蹌著撲了過去。
覃十三趕緊把她攔住:「娘子莫急,那些小混蛋可沒這么好心!」
但許二娘哪里聽得進,不管不顧只是掙扎,覃十三被抓撓了好幾下,氣得破口大罵,但不敢放人,扭頭沖黃尾吼道:「還不過來幫忙!」
黃尾趕忙過來搭手。
許二娘掙脫不過,只望著兒子哭喊:「兒啊,都是娘的錯,娘不該讓你上那海船。」
兒子似要回答,但嘴唇好似被縫住了,不論神色怎么焦急、凄苦,也總開不了口。
直到。
他仰起頭,露出脖頸,慘白的皮膚現出一條紅線,而後忽然撕裂開來,成了一條駭人的傷口。
皮肉泡得發白,外翻的口子好似嘴巴開闔,道了聲:
「娘。」
許二娘的掙扎驀然一頓,不可置信地張了張嘴,卻啞然無聲,只有眼淚滿面流淌。
也許是看到了母親的悲慟,孩子在海水里艱難挪動蹣跚過來。
但剛邁出腳步。
衣衫便大片大片突兀染紅,零碎臟器從衣擺下滑出,浮在水面,海水愈加赤紅。每一步,身上便出現大小不一的傷口,片片皮肉隨之剝落,露出森森白骨。
不多時。
少年郎已化作一個血淋淋的骷髏。
可他依舊艱難拖著步子向前。
當他即將邁過「分界線」時,海中忽然響起許多稚嫩卻滿是惡意的笑聲。
緊接著。
一個又一個皮膚烏青、肢體殘缺的童子自海中躍出,撲在少年身上,將他再度拽進了血紅的海水里。
黃尾回頭大喊:「道長!」
「疾!」
黃符如流光飛擲。
耀眼的金光隨之四下迸射。
李長安已然縱身躍入光芒。
稍許。
金光消卻。
李長安獨立海灘,凝目望著遠處海波深處,海浪清淺,海沙細白,無論少年郎還是鬼童子俱如夢幻泡影,不見影蹤。
「李道長?」許二娘面色慘然。
李長安沒說話,只攤開手掌,唯有一枚骨片以及一塊染血的衣角而已。
…………
李長安與黃尾把許二娘送回了家中。
她沒再哭泣,反而神色平靜地開始張羅起飯食。
兩鬼呆在一旁面面相覷。
不論是以道士的灑脫,還是黃尾的狡猾,都想不出如何去安慰一個親眼看到兒子凄慘死狀的母親,尤其是這個母親還是沒結賬的雇主。
只好干巴巴扯幾句:「阿嫂莫要太費心。」
許二娘自在灶台忙轉,頭也不抬:「無妨,人總是要吃飯的。」
說著,還把梁上掛著的唯一一條腌肉取下來,打理好一並下鍋。
不多時。
飯肉俱熟。
分出三大碗雜糧飯,淋了醬汁兒,墊上咸菜,面上鋪了油汪汪一層腌肉。
李長安兩個只客氣了不到一秒,便沒出息地埋頭干飯。
就像許二娘說的,飯總是要吃的。
吃完,許二娘拿來了報酬,比談好的還多一些。
「還有一樁事須得麻煩兩位。」
「盡管吩咐。」
許二娘又遞來那枚大食金幣,並用染血的衣角裹住。
「勞煩把它還給原主。」
…………
宋萬平握住那塊衣角,眼神空洞。
許久。
仿佛才意識到面前還有兩位客人。
他張開嘴,言語在嘴邊打了許多轉,才遲遲問:
「二娘,可好?」
「尚且吃得下飯。」
李長安說起許二娘回家後的一舉一動,很快,話鋒一轉,說起她在海邊法事上的遭遇,談及少年的皮肉剝落的場景。
宋萬平的神情變得愈加苦悶,卻不見異色。
李長安凝視著他:
「那種傷口不是被海底的魚蝦啃食出來的,而是被利刃一刀一刀割下的。」
旁邊的黃尾茫然,不曉得道士為何說這個,直到他望見宋萬平臉上驚懼、悔恨、麻木兼具的神情,他才意識到一種可能,一種叫他臉上黃毛豎立的可能。
李長安:「你吃了他。」
宋萬平把臉與衣角一起埋進了雙手,身軀開始顫抖,過了許久,才抬起頭來,卻直不起腰桿。
半伏在桌上,講述出關於木樨花號故事的另一個結局。
「年初,船失了期,船主冒險換了航道。才過夷洲不久,冷不丁吹起大風,水一口吞了日頭,天立刻就黑了。越刮越猛,浪滾水涌。轉眼,天不是天,海不是海,只見白瓦瓦的一片山峰,浪頭成群的趕,把船顛來倒去,腳凳、木桶都跳起撲騰。」
「興許是遭了報應,船底當時就漏了水,怎么也堵不住,我與幾個同鄉只好胡亂搶了只小船,許……他也在小船上。」
「等到海平了,我們還活著,可不知被刮到了哪里。四周沒有風,沒有雲,沒有鳥,也沒有浮木,只有海。我們逃得匆忙,只搶了一箱子財貨,隨身帶著些酒和干糧。」
「干糧很快就吃完了,我們又吃了皮條、棉花、麻布,但都不頂用,人很快瘟了,沒力氣劃船,海上飄著等死。」
「可我不想死,老大年紀了,沒有娶妻生子,不能讓宋家斷了香火。所以,我提議,按照海上的規矩,抽簽。」
「他中了簽。他當時喝了海水,人已經迷糊了,可仍舊在反抗,幾個同鄉上去按住手腳,他就開始哭,說自己年紀還小,說老母還在等他回家,說我從小看著他長大,他在心里一直把我當父親……可他抽中了簽。」
他的神情又復平靜,就像是曾經在海船上已經做出某種決定一般。
「我用刀子親手割開了他的喉嚨。」
後續如何,宋萬平沒有再講。
至於海眼的傳說他從何聽來,又如何能描述出死難者的生平,都不得而知了。
他取了一盒子金銀財貨讓李長安轉交給許二娘。
道士又跑了一趟。
可到了許二娘家,怎么叫門都沒有回應。
心頭頓時有不好的預感,破門而入。
但見許二娘已把自己掛在了那條空下的屋梁上,手里死死攥著骨片。
至於宋萬平。
他消失了。
拋下了新置辦的宅子,拋下了媒人說好不及下聘的小娘,就這么悄然沒了蹤影。
有人說,他劃著小船在夜里獨自入海;還有人說,看見他孤身走進了窟窿城。
李長安跑了兩趟,兩邊人都沒了,只留得一盒子財貨無處可去。
左思右想,把財貨交給了華翁,他名聲好,面也大,由他幫著給許二娘和她的兒子辦了喪事,再出面給許二娘張羅著投個好胎。
一來二去,也就沒剩幾個子兒,都被道士拿去換了酒肉,請來在這事兒幫了忙的大伙飽食了一頓。
無論如何。
飯總是要吃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