夫雷霆者,天地yīn陽之樞,萬物生殺之機。破邪守正,降妖除魔,驅瘟伐廟,無施不靈,無往不利。
李長安自入錢唐。
丟了肉身,失了飛劍,又見到了城中種種人鬼難辨、清濁不分,早就尋思該如何護道持身。
多番思量,答案只剩一個——雷符。
錢唐yīn氣重,厲鬼、邪神繁多,整好以至陽至正的天雷克之。
他所以不住在華翁的邸店,而是選擇寄居慈yòu院,便是為了請符時外泄的電光,不至於傷害到其他無辜鬼魅。
當然,李長安若肉身尚存,也不必擔心靈光外逸。
但奈何他失了肉身只余魂魄,縱然魂體清靈,畢竟不是什么仙真神靈,依然會被雷霆所斥。
所以書寫這道風火雷的過程便格外痛苦與漫長,幾乎每落下一筆,便會被引動的電弧打得齜牙咧嘴。
也不是沒好處,盧老醫官後來默認道士留下,孩子們認定他是家神,多少也跟制符時電光外溢的動靜有關,畢竟「神堂」里半夜老是火花帶閃電的,怎么想,也不會住著惡鬼。
月初。
雷符終於制成,「萬錢貼」繳納干凈,新生意也有了好的開頭。
生活好不容易有了指望。
黃尾、何五妹卻遭此橫禍。
李長安能明哲保身、無動於衷?
只能說時也命也。
李長安明白,即便自己肉身與飛劍尚在,也拿窟窿城沒有什么辦法。
鬼王盤踞地下數百年,手下四十九位凶神更兼爪牙無數,豈是他一人一劍能夠斬盡的?更勿論那些魙鬼——李長安尤記得那能凍結神念的、可憎可怖的、鬼挨著便失卻反抗、神撞見也變sè走避的詭異邪氣。
然。
一道風火雷能一舉焚盡么?
道士不自信。
窟窿城僻居地下,且盤踞大量yīn邪鬼物。
神雷一動,雷光透地而來。
他自個一定會丟掉半條鬼命,卻不一定能誅殺諸邪侍衛的鬼王。
但李長安還是來了。
無有遲疑,並不忐忑。
畢竟他所求很少,雷霆能給的威脅卻足夠多。
這是一場不公平的賭局,賭桌的一頭,李長安已擺出籌碼,而賭桌的另一頭——鬼王是厲鬼受祭而化作的惡神。
而厲鬼與惡神絕不相同。
厲鬼冤孽纏身,神志為怨憤所劫,行事無常。
惡神再如何惡毒,卻神智清明,懂得失,知進退。
且看鬼王,究竟是厲鬼多?還是惡神多?
…………
死一般的寂靜中。
賓客惶恐欲死,諸使者訝然無聲。
邪氣再盤空,凝成黑雲如淤泥,從天幕垂下,將殿外漫漫雲海染得一片wū黑,縹緲雲氣頓作濃稠毒沼,吞吐淤泥,一個個苦痛魂靈從中浮起,掙扎著要爬上殿堂,卻轉眼又被翻滾的沼澤吞沒,只留一只只手臂徒勞探向天空。
雲頂仙宮竟轉眼變作幽冥地獄!
一應變化的源頭——鬼王一點點抬起頭來,赤紅鬼目凝視著李長安。
身形漸漸坍縮,變作常人高低。
而後……
「原是天曹駕臨,寡人有失遠迎。」
他咧開滿是獠牙的血口,難稱是笑。
「不知天曹是何名姓?」
李長安不動聲sè吐出小口濁氣。
他知道。
事成矣。
「貧道李玄霄。」
…………
李長安當然不是什么仙官天曹,他知道,鬼王也知道。
鬼王如此抬舉,不過是給自己預先設個台階,他知道,李長安也知道。
所以,道士並未不識趣的揭破,反而耐心等著鬼王喚來鬼仆,掃去碎石,又抬上一玉案一寶榻。
鬼王收去法相,又變作白胖富貴老翁模樣,倚坐榻上,將木盒置於案前。
道士才叉手問道:「以鬼王之見,貧道之禮可值萬金?」
鬼王依舊凝視李長安。
殿外昏慘依舊,但其目光多了探究,少了劍拔弩張。
他笑答:「綽綽有余。」
李長安再問:「可有資格入席?」
鬼王再答:「請。」
李長安也不遲疑,大踏步登上玉橋,隨意挑了個席位落座,旁邊整好是個熟人——贏了斗狠的牛石。
道士還沒跟他打招呼,他已見了鬼似的慌張離席遠避。
李長安也不在意,取了他案上酒菜,放在自個席上。牛石沒混上上席,故此沒有所謂的「靈酒靈肉」,反倒更合道士心意。
可憐牛石孤零零躲在邊角,回來不敢,再找個空席位入座也不敢,只好狼狽站著手足無措,沒人搭理。
便連壽宴的主人家——鬼王也只死死盯著自飲自酌的李長安。
「道長可入上席,自有靈酒靈肉奉上,何必qiáng取他人的殘羹剩酒?」
李長安搖頭嗤笑:
「鬼王好不曉事!」
此話一出,引得台上使者們群情激憤。仿佛下一秒,都會撲上來,將他當場分食。
可李長安只是平靜望著鬼王。
他知道。
鬼王不動,諸使者便不會妄動。
正如,雷符不動,鬼王亦不會妄動。
果然。
「道長何出此言?」
李長安很沒禮貌地指點著上席賓客。
「此輩送上千金之禮,鬼王回以靈酒靈肉;貧道送上萬金之禮,鬼王亦回以靈酒靈肉。如此,千金與萬金又有何異?」
「原來如此。」鬼王撫掌頷首,「卻是寡人考慮不周。」
「既如此。」他指向千金池,「池中寶物任憑道長取用。」
李長安仍不以為意。
「區區糞土,取之何益?」
這下不止鬼神,連賓客也臉sè難看。只是大多數識時務,不敢摻和進來。
唯獨最先入席的三人。
妙福堂的黎昌仿佛真是個眼瞎耳背的老朽,席上昏昏欲睡,一點沒有反應。
迎cháo坊的劉巧婆依舊眉開眼笑,卻悄悄瞥了眼道士,眼底jīng光閃爍。
而那羅振光已然拍案而起。
「哪里來的狗東西?好大的口氣……」
然沒罵完,便被鬼王厲聲喝止。
「放肆!」
「祖爺爺……」
「坐下!」
他不敢違背,憤憤落座。
鬼王轉臉又看向李長安,只是這一遭,臉上千錘百煉的假笑都快維持不住了。
「道長欲求何物?只怕寡人府邸寒陋,不能如道長之意。」
「好說。貧道要的,鬼王一定有,且就在此地。」
「哦?卻是何物得了道長青睞?」
「貧道修行尚淺,雖不懼生死,不愛金銀,卻獨獨難舍耳目聲sè之娛。鬼王殿前舞樂甚佳,實數平生罕見。」
李長安笑指角落演奏的樂師和待場的舞姬,計有四五十人。
「不知鬼王能否割愛呢?」
鬼王楞了稍許,隨即拍著肚皮哈哈大笑。
「不意道長也是我輩中人!極耳目之娛,盡床榻之歡,人間極樂也!大善,道長看中了哪一個?盡管道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