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就這樣,巴德爾小心翼翼的切斷了和槐詩的連接,維持著他靈魂的完整,走出了大門之外。
最後,眺望著那些搖曳的星辰。
當他打開了口袋里那個小小的盒子,捧起其中的槲寄生的時候,神情卻陷入了掙扎和猶豫。
好幾次,都咬牙下手,可卻沒有勇氣下定決心。
說來丟人……
他怕痛。
直到身旁傳來了一個陌生的聲音。
「下不了手的話,要我幫忙嗎?」
說話的,是依靠在神殿廊柱上的彤姬。
巴德爾如蒙大赦,長出了一口氣:「那可就太謝謝你了。」
「沒關系,我是善解人意又好心的大姐姐嘛。」彤姬接過了槲寄生,向他眨了眨眼睛:「況且,我家的契約者可有勞你關照了啊。」
「這個時候就不用宣誓主權了吧?」
巴德爾搖頭,有些唏噓:「真沒想到是你來送我最後一程……這就是所謂的命運么?」
彤姬低頭,把玩著手中那一支槲寄生,卻並不急著動手,反而忽然問道:「喂,巴德爾,你知道,命運這種東西的本質是什么嗎?」
「嗯?」
巴德爾不解,想了一下之後,問:「未來?還是注定發生的一切?」
「誰知道呢?」彤姬隨意的說道:「常人敬畏命運,因為其不可知,而神祗敬畏命運,是因為其不可控……不論你怎么工於心計的安排,卻總會在意想不到的地方出問題,你的父親就因此吃了大虧哦。」
「聽上去真讓我這個當兒子的有些難堪。」
「大家都吃過一樣的虧,沒什么可不好意思的。」
彤姬停頓了一下,鄭重的說:「不過,據我所知,在有些時候……在有些重大的時候,命運本身,也是會被干涉的。」
「干涉?」巴德爾搖頭:「被干涉之後的命運,還是命運么?」
「說不定它注定被干涉呢,是吧?反正一個模棱兩可的東西,怎么解釋都解釋的通,不過究其本質的話,就會感覺它其實婊里婊氣的,一點原則都沒有。」
彤姬說:「因為它會站在贏家那一邊,准確的說,是站在更『重』的那一邊——它本身就像是一個奇怪的天平,一個處於不斷變化的黑箱……
啊,用現代的術語來說,應該是處於事象的疊加態之中吧?聽上去可真是太科幻了,和我們這些神一點都不沾邊。可一旦兩種命運碰撞在一起的時候,便注定會有一種命運被壓垮。當疊加態開始坍縮的時候,更強的觀測者會取得勝利。
所以,就會有極小概率的事情在細節上發生,導致源源不斷的變數,一方看起來九死一生,卻有成功的可能,但實際上,早已經注定敗亡。」
「這也不過是假說吧?」
巴德爾搖頭:「沒有確切的證明,依舊是不著邊際的猜測。」
「有時候,有一點曖昧和模糊,才會更浪漫——這樣的道理料想你不懂吧?」
彤姬並沒有堅持自己的說法有多么正確,反而像是在談論一個有趣的流言一樣,興致勃勃:「就算是有所缺陷和捕風捉影,至少可以解釋的通所發生的一切,不是么?
造神秘儀所形成的影響,和有可能造成的後患,對於現境太過龐大,導致命運因此而自發性的偏移,想要將一切糾正回正軌。
因此,才會有這一切的發生。」
才會有諸多巧合。
因為太陽神這樣的上位者吸引,傳承天問之路的槐詩才會來到赫利俄斯之上。
因為神明在現境之外的再生,對於現境是巨大的災害。因此,最不會為了自己去傷害別人,同時也是最容易被殺死的神明才會降臨。
「換句話說,你的到來,也是命運的選擇……這大概就是天意了吧?」彤姬無所謂的說道:「或許,純粹就是巧合呢。」
她說:「就看你喜歡哪個。」
「您這是在安慰我么?」
巴德爾愣了一下,感激的微笑:「聽起來像是現在的世界選擇了我啊……這樣的說法,倒也不賴。」
「不覺得憤怨么?」彤姬問,「你可是注定死亡的哦。」
「沒有。」巴德爾搖頭。
「也不覺得遺憾?」
「……有一點吧。」
巴德爾感慨:「要說有什么願望的話……真想去看看如今的世界啊。可槐詩所說的那個世界那么美好,如果因為我消失的話,那就太遺憾了。
「在自己和世界之間選擇了世界么?」彤姬頷首,「真有你的風格啊,巴德爾。」
「我竟然有那么高尚么?」
「有啊,畢竟你就是那種不願意讓別人傷心的人嘛。」
巴德爾搖頭:「這對北歐神來說可不算褒獎。」
「對你有意義就足夠了。」
彤姬停頓了一下,神情鄭重,向著眼前的神明致以感激:「謝謝你為槐詩所做的一切,巴德爾。」
她說:「謝謝你。」
巴德爾有些不好意思的撓了撓臉:「那你會為我哀悼么,曾經的太一閣下。」
「不會哦。」
彤姬的神情嫌棄起來,「把好心人的黑歷史掛在嘴邊的家伙是不會有人同情的——況且,不是還有一個約定在等著你嗎?」
她提醒道:「那個,獨屬於你的,約定。」
巴德爾愣在原地。
「你還記得她的,對吧?那個等待你的人。
那么多年了,她一直信守著約定,殘留著最後的執念,在孤零零的在地獄里,在沒有光的地方沉睡,等待你的到來,日復一日,年復一年。」
「現在,赴約的時候到了,巴德爾。
這一次,你還會信守承諾嗎?」
「……那是當然啊。」
巴德爾頷首,坦然回答,「怎么會讓她孤單一個人呢?」
「很好,巴德爾。」
彤姬贊許的說,「你果然是最善良的神明啦——」
就在那一瞬間,槲寄生,刺入了他的胸膛。
並不覺得痛苦,也不覺得害怕。
神明在無聲的崩潰。
當這一瞬間到來的時候,巴德爾卻抬起頭,凝視著眼前的人,等待。
等待她說出那句話。
那一句真正令一切告以終結的咒語。
於是,就像是很多年前,就像是每一個有關巴德爾的故事結尾那樣。
彤姬昂首,宛如向命運宣告一樣。
再一次的說出了那句話:
「——讓海拉,得償所願吧!」
在那一瞬間,無形的橋梁被再度接續。
在巴德爾的面前,有黑色的大門無聲涌現,洞開。
在黑暗的最深處,有一個遙遠的身影浮現,漸漸清晰。
隔著這一扇存在與虛無的大門,她怔怔的凝視履約而至的身影,好像不敢置信一樣,也不敢伸手去觸及他的面孔。
「抱歉,讓你久等啦。」
巴德爾微笑著,伸手,握緊了她的手掌,「我來履行約定了,海拉。」
然後,展開雙臂,擁抱著那個孤獨的幻影。
這一次,一定不會再讓你孤身一人……
就這樣,再無猶豫,光明同死亡牽手,隨她一同走向遙遠的黑暗中去,只是在離去之前,最後看了一眼這身後的一切。
微笑著道別。
為這一場短暫的相逢,獻上感激。
永別了,我的朋友。
請你,為我哀悼吧……
.
.
「誒?真就這么走了嗎?」
彤姬站在原地,凝視著他們消失的地方,忍不住嘆息,搖頭:「真是留下了好大一堆爛攤子給我收拾啊……還有你,宙斯,你也應該滾蛋了吧?戲已經演完了哦。」
「我可和奧丁的兒子不一樣,只要還能苟延殘喘一會兒,我就會死皮賴臉的繼續磨蹭的。」
宙斯的殘缺幻影浮現,環顧著這一切:「況且,這不是還沒完么?最重要的結局,還沒有開始呢。」
在神明消逝的地方,有更加輝煌的光焰升起,擴散——令赫利俄斯周圍的日輪之環變得越發刺眼。
那是即將噴發的回光之泉!
巴德爾的神魂雖然已經逝去,可是這不是在現境,這一份力量無法穿過世界的軸心,成功回歸。
這樣下去,被赫利俄斯吸收或者被什么人利用了的話,反而更麻煩吧?
宙斯倒是想要看看,她會怎么解決最後的收尾。
「很簡單啊,宙斯。」
彤姬平靜的凝視著手中的槲寄生,說:「只要再進行一次剛剛那樣的儀式,把那些殘留的力量消耗掉就好了。」
宙斯疑惑的皺眉。
難以理解。
確實,這是一個辦法,可問題在於:巴德爾已經死了,又如何再殺死他一次呢?
「……嗯?這不是還有一個現成的么?」
彤姬回首,看向神殿里。
那里,確實有一個現成的替代品。
一個曾經承載了巴德爾的神降體,幾乎可以視作光明王人間化身的存在……作為代替巴德爾的人選,確實無出其右。
可問題是……
「這你都能想得到?」
宙斯陷入呆滯,目瞪口呆:「你還是不是人?」
你不是說契約者很重要要好好愛惜的么!
哪怕是無恥如他,也沒有想到過……世上竟然還有如此缺德的操作!
震撼奧林匹斯一整年!
「放心,尋常人的話不行,但他的話,一定沒問題,在作為巴德爾的神降體之前,那可是我的契約者。」
彤姬回頭,微笑:「要對我選中的人有信心……況且,我可唯獨不想看到我家契約者難過的樣子呢。」
哪怕做不到挽回這一切,至少要給他留一點可堪回憶的東西才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