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一五章 誰之社稷(1 / 2)

亂清 青玉獅子 2816 字 2022-07-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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門開了,王慶祺從屋內迎了出來,滿面春風:「李公公好。£∝,」

小李子利落地打了個千兒,滿臉堆笑:「給王師傅請安。」

王慶祺一邊作揖還禮,一邊暗自嘀咕:這李公公怎么還帶了隨從過來?

昨兒下了學,,請他明兒告一天病假,不要入直弘德殿了,不過,哪兒也別去,就在家里候著。

王慶祺自然應承。他以為,小皇帝貪玩,又想偷一天的懶;叫自己在家里候著呢,必定是有什么「稗官說部」之類的「差使」要交代,話頭比較多,在宮里不方便從容細說,乃派小李子到自己家里和自己「面談」。

小李子果然按時登門。可是,這種「差使」,是不便入旁人之耳目的,他怎么另帶了個小太監過來?

這個小太監,站在小李子身後,微微低著頭,帽檐壓得很低,王慶祺一時看不清他的面容。

進了屋,小李子馬上掩上房門,然後,向旁邊讓開了兩步,並側過了身子。

王慶祺正在奇怪,後面的小太監走上前來,抬起了頭。

起初,王慶祺還以為自己看花了眼:這么像……不可能啊!

待看清楚了,腦子中倏然閃過小李子方才的奇怪舉動,登時目瞪口呆:「皇……上?!」

他立即撩袍跪倒,顫聲說道:「皇上萬乘之尊,系四海之重,怎么能夠輕輿微服,臨幸臣的蝸居?這。這。這……」

王慶祺的反應。叫小皇帝生出了一種難以言述的快意,隱隱約約,曉得了什么叫做「天威不測」這種感覺,實在令人心醉!

這,才叫「人主」嘛!

那個……嘿嘿,戲里面不也都是這么唱的嗎?

他俯下身子,雙手來扶王慶祺,口中說道:「王師傅請起!」

王慶祺站了起來。臉上表情,驚喜惶恐,粲然可觀,小皇帝心中十分滿意:這才像個見到皇帝的樣子嘛!

他像唱戲般長長嘆了口氣,說道:「唉!奸臣脅國,社稷危矣!朕不能不問計於師傅!不然,也不敢輕造潭府!」

這幾句話,不倫不類,皇帝到臣子家里,那叫「臨幸」。怎么能說什么「輕造潭府」?小皇帝的意思,是示王師傅以「禮賢下士」。可是,過猶不及。

不過,王慶祺顧不上這些細枝末節,「奸臣脅國」四個字,叫他的心大大地跳了一下:什么意思?

王慶祺請小皇帝上座,然後親自斟茶倒水,折騰過了,道:「王師傅也請坐吧。」

王慶祺謝了小皇帝的「賜坐」,斜簽著身子,在下首坐了下來。

小皇帝看了小李子一眼,心想,今兒是「密議」,要不要……也給他賜個座呢?可是,賜坐太監,本朝兩百多年來,是從未有過的事兒,再者說了,王慶祺是朝廷大臣,叫太監和他平起平坐,他大約會不高興,猶豫了一下,算了。

輕輕咳了一下,拿了拿勁兒,道:「關卓凡專固國朝,脅迫內外,公卿以下從其風旨,嗯,這個,乖張悖逆,其跡著矣!」

王慶祺身子一晃,差點兒從椅子上出溜下來。

這段話,是小皇帝打了許久的腹稿,自以為有振聾發瞶之功,看王師傅的反應,誠不虛也,他心中得意,繼續「背」他的腹稿:

「竊弄大柄,其罪一!穢亂宮廷,其罪二!悖天逆倫,罪不容誅!朕意已決,為社稷,為祖宗,除此神奸巨蠹!王師傅,你是朕的肱骨之臣,你要襄助朕躬,誅滅獠頑!」

春寒料峭,然而,王慶祺的汗水,一層層的滲了出來,他顫聲說道:「臣冒昧,請問皇上,軒……關……之罪,呃,有什么……呃,實證么?」

道:「關卓凡專擅跋扈,瞎子都看得見,要什么『實證』?至於『穢亂宮廷』,我親耳目睹,鐵證如山,絕對錯不了!」

什么叫「親耳……目睹」?

小皇帝並未意識到自己話中自相矛盾之處,王慶祺呢,既不敢給他指出來,也不敢繼續追問下去,腦子里一片「嗡嗡」作響:「穢亂宮廷」?難道就是傳言中的……我操!

他絕望地意識到,自己已經卷入了一個狂暴的、可以吞噬一切的巨大漩渦之中了。

我,我……

唉!當初,我為什么要去巴結這個弘德殿的差使?!

屋子里的光線並不如何充分,王慶祺又背著光,小皇帝並沒有看清,王師傅臉上的神氣,比死了老子娘還要難過,自顧自的說了下去:

「大事若成,王師傅,朕不吝分茅之賞!還有,嗯,朕許你,進內閣大學士,領班軍機!」

分茅之賞?內閣大學士?軍機領班?

這些位子,都……太他媽誘人了。

不過,前提是,我得有命去坐。

「朕意師法聖祖!」,「聖祖用一班打布庫的小太監,就拿下了鰲拜;朕的身邊,正正好,也有一班打布庫的小太監!嗯,先詔關逆入宮,然後,摔杯為號,一擁而上,一鼓成擒!王師傅,以為此計如何啊?」

摔杯為號?呃,這,是在唱戲嗎?

王慶祺深深吸了口氣,離座而起,跪了下來,磕了個頭,抬起身子,說道:「臣蒙皇上特達之知,粉身碎骨,亦不足以為報!因此,芻蕘之見,雖有污聖聽,但不敢不披肝瀝膽,敬陳御前。」

「王師傅起來說話吧。」

王慶祺答了聲「是」,卻還是跪著。

「臣以為,皇上方才說的這個法子,只怕是……呃。行不大通的。」

小皇帝的眉頭。立即皺了起來:「行不通?為什么?」

「回皇上。這其一,聖祖擒鰲拜,用的並不是小太監,而是一班少年親貴侍衛。聖祖與這班少年侍衛,朝夕過從,推心置腹,幾乎算得總角之交,乃得其死力。如今。朝廷制度嚴密,不比國初制度粗疏,聖祖和少年侍衛們的君臣際遇,是再也不能有的了。」

頓了一頓,說道:「另外,我朝鑒於前明宦官之患,對後廷內侍之管制,為歷朝歷代之最嚴,兩百年下來,宦者小心安分。不敢稍有逾距。而且,呃。這個……關某積威日久,內廷宦侍,多有目之為韋陀、為金剛的,皇上指望他們……咳咳,這個,若他們事先不予機密,事發倉促,只怕驚駭莫名,是否奉旨如意,殊屬難言;若他們事先參與機密,只怕,只怕,呃,會有……膽小出首者。」

話。

王慶祺跪在地上,低著頭,看不見小皇帝的臉色,不過,他也知道,對於自己的這番話,皇上大約是不會怎么高興的。本來,「批龍鱗」這種事兒,放在平時,他王慶祺是絕對不會去做的;可是,這一次不同這一次,真正是性命交關!小皇帝如果不能夠回心轉意,自己一條小命,很可能就要不明不白的交代了!所以,不管皇帝學生高不高興,話,該說的,得說;不該說的,咳咳,也得說。

過了好一會兒,小皇帝還是沒有動靜。

感覺皇上似乎也沒有生多大的氣,王慶祺的膽子大了起來,清了清喉嚨,繼續說道:「聖祖能夠宸衷獨斷,拿下鰲拜,還因為……鰲拜是鑲黃旗的,他的勢力,主要局限於兩黃旗,而兩黃旗是天子親軍,不是鰲拜的私兵,鰲拜圈禁,黨羽伏法,他的部下,不管服不服氣,沒有人可以稱兵造逆。可是,如今的形勢,呃,是大大不同了!」

「哪里不同了?」

話了,語氣沉悶,又干又澀,好像嘴里含了一塊木炭。

「回皇上,」王慶祺說,「洪楊亂起以來,朝廷經制之兵,已皆……呃,大多已不可用,不然,也不必辦團練、辦勇營了。」

頓了一頓,說道:「既辦勇營,乃有湘、淮、楚諸軍,以及……呃,軒軍。這些軍隊,為曾某、李某、左某和……關某等手創,就連軍餉,十有八九,也是領兵將領自行籌措的,因此,諸軍兵將之黜陟獎懲,固然出於曾、李、左……關一人之念,旁人無從置喙;提調、指揮,更是……呃,只領受曾、李、左……關一人之命,換了人,斷難……如意的。」

說到這兒,王慶祺咽了口唾沫,正想著該如何往下說,小皇帝開口了:「那,他們還算不算是朝廷的兵?」

聲音依舊干澀,似乎沒有一點兒感情,但王慶祺眼角余光,卻看到小皇帝放在膝蓋上的手,微微發抖。

王慶祺心下不安,可還是得硬著頭皮說下去:「呃,自然……還算是朝廷的兵的,不過」

他微微苦笑了一下,說道:「聖明不過皇上,這些軍隊,說是某某、某某的私兵,亦無不可。」

小皇帝的兩只手,猛地一緊,捏住了拳頭。

王慶祺的心,也跟著一緊,不敢再說下去了。

過了一會兒,小皇帝的拳頭,又慢慢兒地松開了。

王慶祺道:「這個情形,先帝,樞府諸公,和……呃,兩宮皇太後,都是心知肚明的,所以,呃,對相關人等,一向……優容。如今,關某又入直中樞,這個,呃,內外……」

說到這兒,不由一頓,自己亦悚然而驚:這關某人,既握兵權,又掌政柄,這,不是坐實了的「專固國朝,脅迫內外」嗎?

話還是得往下說。

「軒軍較之湘、淮、楚諸軍,情形尤為特出!軒軍西法練兵,體制大異同儕,就是朝廷『知兵』的大員,亦難以窺其堂奧。關某之外,呃,是無人可以掌握的。遽然……入關某以大逆之罪,呃,若軒軍之中,有人不體上情,甚至……生出二心。呃。這個。一夫倡亂,萬夫響應,臣不知,朝廷,呃,何以為計?」

小皇帝的拳頭,又捏了起來。

王慶祺打住了。

過了片刻,見小皇帝的拳頭又微微的松開了。王慶祺說道:「所以,臣以為,還是從長計議,一子錯,滿盤皆落索啊……」

「砰!」

一聲擊案的爆響,嚇得王慶祺渾身一哆嗦,抬起頭來,只見小皇帝臉色鐵青,眼睛發紅,樣子十分怕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