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二零章 吾之所欲,無他,唯中國之強大耳!(2 / 2)

亂清 青玉獅子 3204 字 2022-11-11

對於大西余部入滇至出滇的這一段史實,輔政王自個兒,不曉得下了多大的功夫!

而且,輔政王之著力,不止於史實,更是以史實為根基,條分縷析,高屋建瓴,終於言前人之未能言、言時人之不能言。

千言萬語匯成一個字——「佩服」!

哦,不對,是兩個字。

不過,趙景賢曉得,輔政王是一個從不做無益、無補之舉的人,眼下這種時候,也未必有多少閑心同自己討論學問,那么,他說這么一大篇兒,目的何在呢?

當然不是為了給孫可望「平反」——孫可望投降本朝,大節有虧,再有經天緯地之才,這個「反」,也是不好「平」的。

更何況,現在外敵當前,輔政王本人也好,朝廷也好,絕不可能去公開表彰一個屈身事敵的「貳臣」。

輔政王自己也說了,「出於我口,入於你耳」——莫說表彰了,就是輔政王的「明季人物,我最佩服的,是孫可望」之說,也不能夠叫第三人知曉。

但輔政王卻說給了自己聽。

一念及此,趙景賢心中,既大為感動,又不由凜凜然的。

他沉吟半響,終於說話了:

「俗話說,『聽君一席話,勝讀十年書』,以前,總覺得,這不過就是一句『俗話』、『客氣話』——」

頓了頓,「今天聆受了王爺的訓諭,始知日月經天、光華萬丈!內審諸己,不過米粒之華、螢火之光罷了!」

「竹兄,你這話……可有些過了!」

「不!」趙景賢斬釘截鐵的說道,「王爺,這是我的真心話!——王爺之高屋建瓴、洞徹古今,當世雖大,卻不能再有第二個人了!」

「竹兄,」關卓凡一笑,「我的臉真要紅了——」

「王爺,請讓我說下去。」

「好,好,你說,你說,我不打斷你了。」

「軒軍有一首軍歌,」趙景賢眼中,灼灼生輝,「叫做《團結就是力量》,我想,王爺的微言大義,擺在第一位的,就是『團結』二字!」

關卓凡目光微微一跳。

「南明袞袞諸公,」趙景賢說道,「其愚者,固然不知『團結』為何物,『以鄰為壑,視友如仇』,以致財力、人力,雖遠邁本朝,卻一盤散沙,各自為戰——這也罷了,還彼此攻伐!終於為本朝逐個擊破!」

「覆巢之下,豈有完卵?『我』也好,『鄰』也好,『友』也好,『仇』也好,一並灰飛煙滅了!」

「愚者如是,其賢如孫可望者,在『團結』二字上,亦不能善始善終——孫可望、李定國若不反目,孫善治國,李善用兵,那不是絕好的搭配嗎?此二人若一心一德,明祚豈能不永?」

關卓凡心想,此二人若一心一德,「明祚」一樣是不永的——李定國不大好說,孫可望怎么可能真心實意的「共扶明後」?——那只是權宜之際;大局底定之後,他一定是要篡永歷帝的位的,早一點、晚一點的事兒罷了!

「退一萬步,」趙景賢繼續說道,「就算要清除異己、屠戮功臣,也要等到大功告成之後再說啊?哪兒有剛打了兩個勝仗,湖南還沒有走出去,就拿自己人開刀的道理呢?——真正是王爺說的『利令智昏』了!」

嗯,看來,趙竹生的心水,還是很清楚的嘛!

「孫、李既然反目,南明不論有多少氣力,就只能都花在內訌上了!」

「而且,士氣這樣東西,可鼓而不可泄——對陣舊日生死袍澤,哪兒來的士氣?於是,明軍再也沒了出滇時的那股凌厲無前的銳氣,不論孫部、李部,都不能再有實質性的作為,形勢很快逆轉,一敗再敗之後,終於,一個投降了本朝,一個郁郁而卒,大好局面,就此毀之一旦!」

「對法宣戰詔書里,有這樣的幾句話——『地無分海南漠北,人無分老幼男女』、『前線後方,戮力壹心』;祭閻麗亨的時候,這幾句話,王爺再次提及——」

「這說的,不就是『團結』二字嗎?」

「還有,王爺祭閻麗亨的雄文中,有『周頑、殷義,一視同仁』之說;又有『既不論周、殷,又何分旗、漢?今時今日,其惟知華夏矣』的警句——」

「這幾句,真正是黃鍾大呂!」

「我想,究其竟,也是『團結』二字——不計恩怨,不論族群,只要是中國人,就該『團結』起來,一致對外!」

關卓凡一拳一掌,輕輕互擊,「知我者竹兄啊!」

趙景賢神采飛揚,「我想,對陣外敵,固然要『團結』;建設國家,也是要『團結』的!匪如此,何來盛世?何來大同?」

關卓凡大拇指一翹,「說的好!」

頓了頓,「嗯,此『其一』;還有『其二』嗎?」

趙景賢點頭,「有!」

頓了頓,「聽了王爺的訓諭,我感慨很深——天底下何有無本之木,無源之水?李定國之所以能夠『兩蹶名王』,端賴之前的幾年,在孫可望領袖之下,篳路藍縷,生聚教訓,脫胎換骨,化蛹成蝶!」

「譬如一座高樓,看似平地而起,其實哪兒來的什么空中樓閣?第一,地基要打的足夠深,足夠牢;第二——那是一磚一瓦、一梁一柱蓋起來的!少一根榫頭都不成!」

關卓凡再次拳、掌輕擊,「說的好!」

「孫、李再造乾坤,」趙景賢說道,「固然篳路藍縷,萬般艱難;閻麗亨守江陰,那也是一手一腳,做了無數的准備功夫的——」

頓了頓,「如史可法之流,平日里,只會以『君子』、『正人』、『氣節』自喜,對吏治、軍備,何曾有所著力,有所增益?所謂『無事袖手談心性』,臨難之時,也只好『一死報君王』了!」

「不錯!」關卓凡拿指節在桌面上一敲,「而且,這個『一死』,有重於泰山,有輕於鴻毛!閻麗亨之死,那叫做『重於泰山』,史可法之死——我不忍說他『輕於鴻毛』,可是,就事論事,其於社稷人民,何曾有一絲一毫之補益?」

「這……是!」

「都說『千古艱難惟一死』,」關卓凡嘆了口氣,「可是——」

頓了頓,「我是死人堆里爬出來的;竹兄你也是走過鬼門關的人,身歷之,目睹之,哪一場仗下來,不是屍山血海?——一死耳,到底有多難?關鍵是,要死的其所!要對國家、人民有益、有用!」

「如史可法者,以為只要一死,便萬事大吉,便成了『千古完人』了——他去揚州,是奔著守城去的嗎?他根本就是奔著『死』去的!史可法是有死志、無戰意!他真正關心的,是成全自己的『令名』,至於揚州到守的住、守不住——」

打住,搖了搖頭,「揚州怎么攤上了這樣的一位守將?——唉!」

如是,史可法身上最值得稱道的「氣節」,也變得輕飄飄的了!

趙景賢悵然半響,說道:「如此說來,史可法所余者,也就是清廉愛民了!」

「清廉不假,」關卓凡淡淡的說道,「可是,愛民?將自己的身後之名擺在城守得失之上的人,能真正愛民?」

「呃……」

「竹兄,」關卓凡說道,「我給你舉個例子,揚州城西門,城內地勢較低,城外地勢較高,那一帶,由外達內,樹木蔥蘢,照理,這些樹木都該伐掉,不然的話,敵人既居高臨下,又有枝干回護,對於城防,是非常不利的。」

頓了頓,「諸將屢次進言,要求砍伐樹木,史可法都不同意——嗯,你曉得原因是什么嗎?」

「這……請王爺指教。」

「城外高地,是興化李宦祖塋,史可法以李氏蔭木,不忍伐也——權貴縉紳墳頭的幾株樹木,比闔城百姓的性命還要緊要些,你說,他愛的,到底是什么?是『民』嗎?」

趙景賢心頭震動,無言以對。

船艙之中,一時之間,異常安靜。

艙外波濤起伏,清晰可聞。

過了半響,關卓凡微微一笑,「好了,竹兄,話已經說的太多了——午飯還沒吃呢!嗯,鎮海是不是也快到了?」

頓了頓,「就這樣吧!——南明往事,你我共鑒、共勉吧!」

「是!」

出門之前,趙景賢突然轉過身來,跪了下去。

關卓凡大出意外,「竹兄,這是做什么?——起來!」

趙景賢一字一頓,「中國得有王爺,中國之大幸!景賢得追隨王爺,景賢之大幸!」

說罷,伏身稽首。

關卓凡眼中波光一閃,「竹兄,言重了!」

頓了頓,「吾之所欲,唯中國之強大耳——舍此,無他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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