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二章、屐上足如霜(1 / 2)

慕容極進來最慢,捂著嘴巴壓下胸口欲嘔煩悶,才開口道:「張大人嚇瘋了么?他說的這叫什么話?」

唐昕緩緩退到背倚死角之處,雙手攥緊毒砂,幽黑雙眸帶著幾分緊張留意著門窗,道:「沒猜錯的話,他說的是一個人。一個……不太好惹的人。」

南宮星苦笑著摸了摸下巴,道:「我倒希望張大人確實是嚇瘋了,而不是真看到了一雙好白的腳。」

這時窗外傳來一串銀鈴般清脆悅耳的嬌笑,一個甜脆動聽的女聲緊隨其後飄來,「真可惜,他就是看到了,不是嚇瘋了說胡話。」

南宮星平平挪開兩步,視線穿窗而出,遠遠幾十丈外,對面院牆後的樹上,一個年輕女子正笑盈盈的坐在枝杈之間,薄衫黃裙,烏鬢如雲。

而一眼望去便不自覺被吸引過目光的,卻是她裙擺下的微翹雙足。

足趾勾著短齒木屐,松松掛在腳上,兩條帶鈴珠串,套著纖巧柔潤的足踝,膝下五寸除此之外,再無半點遮掩。

一雙嬌美白嫩,如精工玉雕般的天足,就這么赤裸裸的垂在那里,趾尖上翹,前後微晃,好似正在臨水浣洗。

她手上捻著一根血玉發釵,輕輕一晃,便有一滴嫣紅從末端墜下,足趾一抬,從下方恰恰接住,那朱紅血滴,便化作了足頭蔻丹。

仿佛怕隔得太遠這邊看不真切,她伸手摘下一只木屐,挺直一腿,將那小巧細嫩的玉足左右晃了一晃,笑道:「怎么樣,好不好看?」

慕容極年紀雖小,卻也不自覺地將目光定在那只腳上,心中的疑問問出口前,還情不自禁的吞了口唾沫,「那是誰?這些人……都是她殺的?」

那女子微微一笑,將木屐重又穿好,道:「我就在這兒,你這辦案的不來問我,反倒先問別人去了。這是什么道理?」

她雙股一挺,也未見雙手借力,嬌軀硬是輕輕巧巧拔高數尺,穩穩站在了枝頭,那樹枝也並不見有多粗,她飛身站上,梢兒卻只是輕輕一顫,「我姓雍,叫雍素錦。屋里那些廢物,都是我殺的。這位查案的要是捉人,可千萬記准了我的模樣喲。」

南宮星四下掃了一眼,朗聲道:「雍姑娘來的倒真是快。我剛才才聽說了主簿王大人是你們的人,料到你們要有動作,沒想到你這就到了,還用的一套好手段調虎離山。只是不知道,這殺人滅口的事兒,為何還留了張大人一個活口。這種人證,有一個也很要命吧。」

一串嬌笑飛揚而來,雍素錦捂住櫻唇前仰後合笑了一陣,才道:「滅口?官府一個老雜碎也配指使我么?我只是聽說衙門里仍有人在查宋家的案子,竟還查到了點上,好奇過來看看罷了。沒想到是個乳臭未干的娃娃,諾大一個郡城,這良心剩的也忒少了。」

慕容極鼻端盡是周遭的腥臭味道,他雙目一瞪,怒道:「那你為何殺了這么多人!你眼里還有沒有王法!」

仿佛聽到了極為好笑的事情,雍素錦撲哧一聲又笑了起來,笑得連腳下的樹枝都上下搖晃起來,配著她嬌美容貌到真稱得上是花枝亂顫,她擦了擦眼角笑出的淚,道:「王法眼里又沒有我,我眼里為何要有它?至於這些下流貨色,哪個算是好東西?我幫你們大牢省了地方,還不快謝謝我。」

「他們……他們罪不至死!」慕容極似乎是想到不久前自己也曾起過殺心,喝出口的話便不免有些底氣不足。

雍素錦嬌笑道:「罪不至死是按你的規矩,不是我的。明明都到了事情敗露的緊要關頭,這幫臭男人還有心思盯著我的腳調戲兩句,要不是繩子捆著,非得爬過來摸摸看不可。這樣的人有什么悔改的可能,不如送下去早死早投胎。」

她望了一眼窗內仍是雙目發直的張大人,語調也柔和了不少,「反觀這個老鰥夫,人家看歸看,哪怕腦袋里動了什么歪心思,起碼沒有任何過分的舉止,好歹算個君子。你瞧,我不是留了他一命么。」

慕容極滿心錯愕,道:「這……這算什么理由。你……你穿成那樣,也不能全怪他們啊!」

雍素錦俏臉登時一寒,冷冷道:「呸,我有幾兩金子,我高興在懷里揣著就揣著,高興放在手上亮著就亮著,再值錢,那也是我的,你不能搶。我這雙腳就是我的金子,我高興亮出來給人看,誰誇我的腳好看,我還要說聲謝謝,但你要是想打歪主意,就別怪我的規矩無情。」

她展顏一笑,抬起腳掌晃了兩下,道:「可惜男人大都是臭色胚,有這么雙腳可看仍不知足,非要沾點別的什么便宜才行。一個個得寸進尺,最後想的,都是怎么把人拐到床上,捏著你的腳,弄了你的人。」

南宮星微微皺眉,不願看他們把話題越扯越遠,便開口道:「雍姑娘,你既然只是為了自己的規矩,不是特地來包庇王大人他們一伙,那不知可否冒昧問上一句,城中消失不見的宋家五口,如今究竟人在何處?」

雍素錦眨了眨眼,微笑道:「不知道。我這人懂得事情少,太復雜的彎彎繞繞一想就頭痛,玩點小花招殺個人才是我擅長的活兒。我沒記得殺過那五個。」

南宮星還沒開口,她又道:「我答了你,該你答我了。你和那邊那個姑娘,是不是姓白?」

唐昕微微一笑,抬起雙臂亮了亮掌中的手套毒砂,道:「你要是再近上幾丈,我就讓你知道我姓什么。」

雍素錦啊喲一聲故作吃驚的掩住小口,笑道:「原來是唐門的高足,來日方長,今後有機會再討教。那這位小兄弟你呢?」

南宮星搖了搖頭,道:「在下姓南宮,不姓白。我答了你,那現下該你答我了。是什么人托你在這城里殺人的?」

雍素錦瞥他一眼,笑道:「你怎么知道是有人托我?我不能高興在這里殺人么?」

南宮星微微一笑,道:「以血釵平素行事的作風,怕是不會費這么大功夫上下打點買通官吏來布局誘殺。你想殺人的時候,奔行千里窮追不舍,鬧市街頭毫不在意,如此隨心所欲的性子,肯耐下心來蹲守此地,必定是受人所托。所以我才好奇,到底誰才有本事請到你這樣四海漂泊又喜怒無常的人。」

「你這問題太重要,我得再問一個才不虧本。」雍素錦螓首微偏,笑眯眯道,「你們找完了宋家五口,是不是還要找方語舟那夫妻倆?」

「不,」南宮星立刻斬釘截鐵道,「我和方大俠素無交往,江湖人的事,自然有江湖人去解決。我只是同情宋家五口被無辜牽連,恰好路過此地忍不住插手幫忙而已。」

「你們不找方家人,那就和我無關了。」雍素錦莞爾一笑,道,「既然如此,你們愛怎么查就怎么查,那主簿手腳也不老實,我看人面子暫且放他條狗命,你們查完案子要是不舍得殺,就留給我,我保他決活不過端午。」

「那……那是朝廷命官!即便玩忽職守也自有王法處置,輪不到你管!」慕容極走到窗邊,一副怒氣沖沖想要沖上去的樣子喝道。

雍素錦哈哈大笑起來,輕蔑道:「朝廷命官又如何?是多長了一個腦袋還是多長了兩條腿?不想我殺他,那你問完話,可千萬記得調來大內高手把他好好護起來,吃飯睡覺上茅廁都別離了人喲。我還有事,少陪了。」

南宮星忙道:「雍姑娘,你還沒答我的話呢。」

雍素錦咯咯嬌笑起來,笑聲中纖腰一擰,扭身沒入枝葉之中,遠遠留下一句,「你答你的,和我有什么關系。我應承過你一定會說么?」

看雍素錦的輕身功夫,這種距離下穿窗越牆強行追過去,沒有不遜於昔年凌波妖女的絕世輕功,可以說絕無可能。

南宮星修習的輕功更偏縱躍撲擊閃轉騰挪,不擅長程追襲奔走趕路,屋中余下二人尚不如他,自然只能眼睜睜看著雍素錦一抹倩影轉眼消失不見。

這稀奇古怪的女子,也難怪張大人嚇失神後就記住了一雙赤腳。

大概是強忍了許多時候,雍素錦一走,慕容極再也壓不住胸中苦悶,猛地推門跑了出去,扶住一棵枯樹垂頭哇哇大嘔起來,看那架勢,簡直要將胃袋吐出底來。

南宮星也不願在屋中多待,向唐昕使了個眼色,便拎著張大人一起走了出來,道:「小官爺,這里的爛攤子我幫不上你多大的忙,王主簿那邊,我倒是可以代勞,就是得你幫我指個路。」

慕容極擦了擦嘴,勉強道:「我……我也去。這邊還收拾什么。回去知會一聲,臭了之前有人來收屍就是。只是沒有這些人的證供,光一個嚇傻了的張大人,咱們能問出什么?」

南宮星拍了拍他的肩,淡淡道:「我們去問話,並不是過堂審案。相信我,這個血淋林的張大人,比什么供詞都管用的多。」

唐昕將毒砂收回袋中,擔心道:「咱們還是快些吧。雍素錦並不一定就是主謀,她不動手,不代表別人就會對咱們坐視不理。能指使血釵的人物,絕對不好對付。」

「咱們是該快些。」南宮星點了點頭,道,「不過看剛才雍素錦的神情語氣,她未必是受人指使命令,倒像是做了什么交易。而且看起來他們關系也未必有多牢固,那人費了這么大勁買通的值夜人被查到,殺了這位小官爺顯然才是最佳的應對,一勞永逸。可雍素錦卻把這幫人殺了個干凈,還隨心所欲的留了個張大人的活口。所以那人選雍素錦坐鎮城中,多半是為了利用血釵的一技之長。」

唐昕皺了皺眉,道:「刺殺?雍素錦這人下殺手的時候的確不擇手段,若非不肯易容改扮,倒頗有幾分當年風狼沈離秋的感覺。」

「光是刺殺,七星門豈不專業的多,門下刺客無數,七位門主也都是一等一的高手,拿錢辦事絕無後患,也不會旁生枝節惹是生非。」南宮星嘆了口氣,道,「雍素錦真正可怕的,應該是她的追殺。莫忘了她成名一戰,便是追越七州之境,旁若無人的將宗恆斃於市集街心。」

唐昕雙目微瞪,訝然道:「方才……她特意問了咱們是不是姓白。」

南宮星神情凝重,道:「看來如果來的是白家的人,那就算逃到天涯海角,雍素錦也會追殺過去。」

唐昕道:「其實峨嵋的事也沒那么要緊,這幕後指使之人如何就能斷定白家的人一定會來找鍾靈音?看這布局,可是咱們動身前就開始了的。」

南宮星沉吟道:「如果……暮劍閣中仍有內應呢?畢竟是悔婚鬧劇這種可以算得上是笑料的丑事,只要適當的時候推波助瀾一下,完全可以讓白家派出人手追查靈秀五娥的行蹤。」

唐昕皺眉道:「也就是說這布置其實並不只是針對白若雲?白家換誰來也是一樣?」

白若雲畢竟是下任閣主,身份特殊,武功又是年輕一輩中的佼佼者,當真是為了吞下暮劍閣,這個障礙不可不除,唐昕一直將天道作為假想敵,自然也就將白若雲當作了對手默認的目標看待。

南宮星並未點頭,而是道:「峨嵋派是名門大派,去那邊直接查問的人風險要小的多,以白若雲的性子,本就九成九會把那任務讓給別人。而且,萬一白若雲沒按他們的設想行動,他們多半也還有後手。只是不知道他們傳訊的手段如何,要是飛鴿密文,只怕我這礙事的人,也要成了他們的眼中釘肉中刺了。」

唐昕微微一笑,道:「你這人滑不留手,滿腦子主意,就算是眼中釘,也是拔不出來只能讓你刺瞎了的那種。」

南宮星嘆了口氣,道:「幸好飛鴿傳書信息不會太過繁復,白若雲兄妹兩個的樣貌沒那么容易過來,有雍素錦今日這一問提了醒,回去可要叮囑他們倆各起個假名,小心為上。」

說了這么多,慕容極總算緩過勁兒來,頗有些慚愧的抓住張大人的胳膊,問道:「咱們就這樣回城里?」

「這樣可進不了城。」南宮星看著張大人滿身滿臉的血,道,「讓唐姑娘帶著他沿來路往回走,你和我先趕回去租輛馬車,你換回你的衣服,出城接人。進城的時候有你在,應該不會有人查驗吧?」

慕容極咬牙道:「我說是查案,他們自然會放行。這里總有江湖人來來往往,門卡本就很松。」

張大人雖然嚇得三魂丟了六魄,但總算還能走動,唐昕推他一把,他就跌跌撞撞走出幾丈,推著肩膀轉向,也能乖乖調頭。

依言而行,南宮星和慕容極一道趕回城內,租車費了些時候,慕容極找回衣服又費了些時候,等到馬車接上搖搖晃晃的張大人時,足下人影已成扁扁一團,城門外的茶肆都坐滿了歇腳的疲憊旅人。

慕容極把馬車駕進城中,道:「這時辰,王大人應該已經在家里,咱們直接過去吧。」

南宮星說了聲好,鑽回車中,看向唐昕道:「這種嚇傻了的,有什么法子治治么?」

「這種癔症,能有什么法子,等他自己回神唄。」唐昕頗為無奈的抿了抿嘴,跟著撲哧一笑,道,「一個老鰥夫,被嚇得滿口念叨女人的腳,也真是有趣。」

南宮星沉吟道:「你想想辦法,治不好,讓他閉嘴也行。總之別讓人看出來他其實傻了。但也別弄昏過去。」

唐昕微微一笑,道:「這還不容易。」說著,她從腰側摸出一根細針,往懷里一摸拿出個小小的胭脂盒,開蓋用針尖在里面輕輕沾了一沾,跟著往張大人面頰左右各刺了一下。

張大人腦袋一顫,嘴里仍在喋喋不休,但眼看著他的下巴就漸漸不受控制,最後僵在那里,半張口唇好似被定住了面龐。

唐昕隨手一托,把他嘴巴合上,道:「成了,不嘗到解葯,三四個時辰他的嘴巴動不了。」

除了嘴巴附近,其余的地方都行動自如,比點穴好用的多,南宮星滿意的點了點頭,笑道:「唐門的毒,看來也不光是塗在暗器上殺人才好用。」

唐昕頗為自得的接道:「那是自然,唐門苦心鑽研毒物多年,雖及不上那幾個用毒用的出神入化的怪物,門派之中,也算得上數一數二了。僵麻的、發癢的、鑽心疼的、慢慢爛掉的,應有盡有。暗器上用、空氣里用、飯菜水酒里用、血脈里用,也是五花八門。不要說用來殺人、防身、審訊,就連拿來庇護我們年輕女弟子清白之身的用法也有。怕不怕?」

南宮星調侃道:「難怪你敢半夜上門找我談天,卻怕你哥哥怕得要命。原來這毒花,真的有刺。」

唐昕臉上微微一紅,道:「我才不稀罕用那種守貞葯,我的刺,可不想等人家都摘到手才扎人。」

南宮星聽她這么一說,略一思索,猜測這毒葯應該是融於血脈,靠女子失貞時的落紅毒沁肌膚發作,與其說是守貞,不如說是復仇更恰當,按唐昕的性子,的確不會用那種東西。

唐昕看他不語,以為是對這葯有了興趣,便笑道:「怎么?想弄點給蘭姑娘幫忙護身?這東西其實哪兒都挺好,喝下去就進了血脈,對本人毫無影響,基本察覺不到。服上一顆,就能有三四個月效力,除了你這樣有寶貝傍身的,誰敢竊玉偷香,就要丟了小命。可惜只有一點不好,就是得讓血混了女兒家身子里的東西再沾了皮肉才起效,我們唐門的姑娘自己都愛開玩笑說,這玩意就是生米成了熟飯後,給人撒氣掀鍋的。」

南宮星笑了笑,搖頭道:「這本就是其他辦法都沒了用,不得已失身時候的報復,而且這葯一旦威名在外,唐門的姑娘不就沒人敢貿然下手了么。要當采花賊,起碼也得學會了分辨的法子才行。」

唐昕笑道:「這個不用個特別復雜的法子可分辨不出來,」跟著神情略略一黯,道,「否則這次出門過來前,唐行傑也不用費盡口舌說動了大娘,在上路時找個由頭收走我的葯囊檢查一通,還硬給我查了血,看我沒偷偷吃那東西,才放了心。不過也虧得他企圖太過明顯,不然行簡大哥未必會硬要跟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