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五章、毒芽(1 / 2)

南宮星當然早已等在客棧之中。

上房開足了住下四人的份,但實際真用到的,不過他和唐昕兩間。

而他此刻就靜靜地坐在其中一間的桌邊,等待著即將到來的唐青。

他知道唐青一定會來,因為他並不相信唐行簡,還在斷霞峰的時候,他就一直覺得有些蹊蹺,唐行傑沖動魯莽,色膽包天,腦筋不夠活絡,武功也平平無奇,不論怎么看,在天道這樣隱隱透出一統江湖野心的組織中,都不會比馬前卒的地位更高。

先前南宮星還在懷疑,會不會是唐家內部的高層也和暮劍閣一樣已被滲透,可轉念一想,即便唐家堡里另有主使,這邊配合白家的人中也不該就靠一個唐行傑指揮聯絡才對。

因此他著實懷疑過一陣唐昕。

到了如今,唐昕自然在他心中已經沒了半點嫌疑,唯一有可能的,就只剩下了唐行簡。

他其實已有九成把握,所差的,不過是讓唐昕死心而已。

唐昕會用唐青來板上釘釘,倒的確是他此前不曾想到的,倒不是沒想到唐行簡會在後備的女子身上動手腳,而是沒想到唐昕會主動提出這種法子。

這讓南宮星多少有幾分哭笑不得,也不知是該喜她寬容大度呢,還是該悲她不以此事為意。

以唐行簡交辦的催促意味來看,對手那邊似乎已有些迫不及待。那今日唐昕只要現身並能自由行動,就意味著事情未成,南宮星推測,唐青作為後備接替行動的話,同時來的恐怕就不會只是一兩個蝦兵蟹將那么簡單了。

而這正是他想要的。

王判給他的名單他已仔細看過,既看出了為何方群黎可以悄無聲息的在城中落腳,也看出了分辨對手身份的任務已不能再仰仗樓中幫手,更看出了此時城中的眾矢之的除了白家兄妹之外,早已添上了他。

他只有破局脫身,才能去西三堂將內部的問題盡早了結。

因此,他不得不鋌而走險,渡一渡這桃花劫。

不過,若說他沒有半點獵艷之心,倒也不盡不實。畢竟算起來,這也是唐行簡大老遠從唐門專程叫來送到他嘴邊的餌食,即便按照計劃多半不能盡興享用,但好好沾上一番便宜討些別處的彩頭總是跑不掉的。

至於今後的事,就要看那唐青是個怎樣的姑娘了。

他本以為唐昕還要在那邊和唐行簡商討一陣,沒想到敲門聲來的如此之早。他略略調試了一下心緒,肅容起身,一邊應了一聲,一邊過去打開了房門。

門外唐昕早已心中有數,一見門開,便拉著唐青的手掌親親熱熱的將她帶了進去,徑直走到桌邊坐下,熱切道:「小星,我給你介紹介紹,這是我堂妹,唐青,她一直都跟我親近的很,聽我說了你的事,就非要過來看看,我攔都攔不住呢。」

唐青羞答答半垂粉面,從垂下額發縫隙之間偷偷瞄他一眼,酒意殘在臉上此時恰成了扭捏紅暈,小聲道:「唐青見過南宮公子,當真聞名不如見面,沒想到公子竟是如此偉岸的大丈夫。難怪昕姐樂不思蜀了呢。」

「誒,不敢當。」這種場面話南宮星不到五歲就能對答如流,他一邊保持著恰到好處的疏遠,一邊客客氣氣的與她們二人談起了天。

但與唐昕此前時常不忘刺探的風格截然不同,這唐青竟就這么耐著性子聽他閑扯,不光沒顯出半點不耐,還睜大了水汪汪的眼睛專注的望著他的雙目,話頭稍頓,就被她簡單兩句續上,不自覺地就聊得融洽了許多。

轉眼過去將近兩刻,唐青笑盈盈的將話頭一收,問道:「公子還未用飯吧?要不要叫些飯菜上來,就沖您一路照應著我家昕姐,小妹也得好好敬您三杯。」

唐昕微微一笑,忙提醒南宮星道:「對啊,你上次欺負我酒量不行,這回可叫你討不了好去,我這堂妹是千杯不醉的海量,長這么大,我都還沒見她斗酒輸給過誰呢。」

嫌她漏了口風,唐青偷偷瞪了唐昕一眼,旋即笑道:「只是助助興頭,我初來乍到,怎么能跟公子斗酒呢。昕姐,你和我下去點上幾樣如何?」說罷,她在唐昕衣袖上悄悄一扯,使了個眼色過去。

唐昕心領神會,點頭起身道:「好,小星,你且等著,我和青妹去張羅。」

「那就恭敬不如從命咯。」南宮星微微一笑,起身抱了抱拳。

那傳來遞去的眼神都落在他眼里,他心里知道,再回來的時候,屋里就不會再有礙事的唐昕。

這位唐青看著嬌嬌弱弱,行動起來,到真是絲毫也不拖泥帶水,看來若是跟著唐行簡去白家辦事的是她,只怕得了令的當晚就會想法子爬到他的床上。

他輕輕嘆了口氣,心底對唐青的命運頗覺感慨。南宮家的傳聞他自然也聽過不少,老實講,當年如唐青這樣武學資質不足,便自小培養到另一條路上成為家族助力的姑娘,在南宮家也不是少數。

她們的身體和情感,早早便被不著痕跡的剝奪了自主的權力。

榮光、名望、家業……就連唐昕這樣的女子,也免不了被這無形的巨手玩弄於指掌之間——若不是一心牽念著唐家的危機,她又豈會這么容易便舍卻名分陷落在南宮星身上。

他半閉眼簾,腦中回想起娘親曾經對他說起過的一件事。

「別看你爹跟他同門那些狼講了許多冠冕堂皇的理由,其實他最早想要毀掉南宮世家的時候,不過才八歲而已,哪兒知道什么世家腐朽取財無道之類的事兒。他有個堂姐,一向待他不錯,才一長成,便被本家派去籠絡結交當時一位武林名家,被那人一眼看中,納進家門。他想念那個姐姐,找了個由頭去看望,結果住下的當晚,就叫他不小心看到了令他氣得渾身發冷的場面。他當然見不得自家的姐姐過得那么卑賤,沖進去當即大鬧一場。這下惹惱了那位名家,要知道,就算是在武林之中男女尊卑差異並不如尋常人家那么大,卻仍有大半的女子並未被當作一個人來看待,不過是傳宗接代,泄欲取樂的玩物罷了,你那位堂姑,就這樣被退回了南宮家,被冷眼相待指指點點不足一月,便投井自盡了。」

「紅顏多薄命。辛辛苦苦練武,練粗了身子練硬了皮肉,以為在江湖中會有什么不同,其實,這世道只要不變,女人在哪里,又有什么分別。」每每說到類似的地方,他娘親就會變得有些多愁善感,當夜,也一定會將他關在門外獨個喝上一杯。

有機會的話,也許該讓唐青去見見娘,南宮星這么想著,聽著門外的淺淺足音,起身打開了房門。

三樣小菜一道鮮湯,兩副碗筷一壇佳釀,唐青笑吟吟走進房中將裝的滿滿當當的托盤放下,細聲道:「我嫌小二候在門外礙著咱們說話,就自己端上來了。公子不會怪我唐突吧?」

唐昕不在,南宮星便少了幾分顧忌,將唐青上下仔細打量了一番,入座道:「不會。你昕姐呢?」

唐青柔聲道:「昕姐有事,先去忙了。公子有什么吩咐,跟我講也是一樣。我雖不如昕姐那么聰敏能干,但只要公子肯教,我一定好好去學,盡心去做,絕不叫公子失望。」

唐青說起話來柔柔細細,音調不高,出聲頗輕,讓聽者不自覺便凝神專注過去,而一旦認真去聽,便能聽出她綿軟腔調中帶著淡淡鼻音,吐出唇邊的一字一詞都酥酥嫩嫩,聽的人心里癢絲絲的。

「瞧你說的,我有手有腳,哪能有事要你們姑娘幫忙。我就是問問。」南宮星定了定神,道,「那……就咱們兩個?」

唐青微微抬眼,帶著一絲清愁薄怨道:「公子是嫌我不如昕姐生的美,不夠資格與您單獨相處么?」

幸虧唐昕早早說明了這位堂妹的本事,南宮星自身又算得上閱女頗豐,否則光這含嗔帶怨又帶著幾分羞澀的一瞥,便足以叫人亂了心防。

盡管已有所准備,南宮星仍禁不住心中一動,忙將視線投到菜餚之上,舉筷笑道:「是你生的太令人心動,我反倒怕與你孤男寡女共處一室了。」

唐青抿唇一笑,幫南宮星滿了杯酒,道:「公子這種武功高強的青年才俊,既是英雄又是君子,怎么會為難我這么個弱女子呢。而且,和公子待在一起,我才不怕。」

畢竟在唐青心中他讓唐昕碰了釘子的,此刻也不好表現的太過風流,只好故作拘謹的笑了笑,道:「年輕姑娘,還是別對男人的定力太有信心的好。」

唐青頗擅迂回,一見他神情拘束,立刻便岔開話題,笑吟吟的問起了唐昕與他這一路過來的見聞趣事,一副關心姐姐的乖巧小妹模樣,聊上幾句,便尋了個由頭敬起了酒。

南宮星是連酒鋪老板娘都能放倒的海量,當然是順水推舟接下陣來,推杯換盞,借機觀察唐青的語氣神態。

大抵是誤會了他不斷投來的目光含義,唐青半別粉面,羞答答道:「公子,你是不是醉了?哪有這樣一直看人家的。」

南宮星故意帶上七分醉態,笑道:「我沒醉,這么點酒,我怎么會醉。我看你……是因為你生的好看。」

唐青掩口輕笑幾聲,柔聲道:「人都說武功好的人酒量也大些,公子喝了這么多還沒醉,果然是武林高手呢。昕姐和我大哥都誇贊您年青有為,不知道能不能讓小妹開開眼,見識一下高手是什么樣子啊?」

「你唐門人才濟濟,輪不到我班門弄斧吧。」南宮星眼簾半垂,心想看來這妮子對這任務也不是全無疑慮,起碼還知道設法驗驗目標的成色,看來要是他武功不到她設想的程度,多半她就要打退堂鼓。

「人才濟濟,也不見幾個我大哥看得上眼的。」唐青柔聲道,「所以我才好奇得很,公子你的武功是有多好,才讓昕姐都動了心,往常這種事,姐姐妹妹們點遍了名,也叫不動她。」

這輕描淡寫一句話,既幫唐昕掩飾了勾引不成的動機,又旁敲側擊問了問南宮星的功夫,光是看年輕一輩說話辦事的樣子,也知道暮劍閣白家這蜀州武林新貴只怕極難和唐門這百年世家相提並論。

南宮星將酒杯放下,微微一笑,衡量了一下輕重,將內力陰陽緩緩調至均等,笑道:「其實沒什么了不起的,是你們家人太大驚小怪了。」

「可他們兩個都說公子比起尊師更勝一籌,青出於藍而勝於藍吶。小妹沒有緣分一睹痴情劍前輩的風采,卻有緣遇到公子,您就不能讓小妹得償所願么?」唐青小嘴微撅,撒嬌道。

南宮星苦笑著點了點頭,一副拿她頗沒辦法的寵溺神情,跟著右掌一揚,向著她面前凌空一抓。她面前那杯酒輕輕一跳飛到半空,竟飛過一桌之隔,穩穩落在他掌中。

他將酒杯放到鼻端輕輕一嗅,故作陶醉的閉目聞香,跟著將酒杯一轉,刻意挑她嘴唇碰過的那邊就著,一口喝干。

唐青連大搜魂手都不夠資格修習,自然是看的瞠目結舌,倒是難得露出了一霎純然神態。不過轉眼之間,她就又成了先前模樣,只是眼底多了幾分決意。

她一邊在胸前輕拍,一邊道:「天哪,公子的武功真是驚世駭俗,我……我可真嚇了一跳呢。」

「難怪昕姐肯跟著你不辭勞苦四處奔波。」唐青似乎是略略調整了一下心緒,跟著起身伸臂拿過南宮星的酒杯,放到唇邊輕輕抿了一口,道,「換了是我遇到公子這樣的少年英雄,我也肯你走到哪兒我跟到哪兒。可惜昕姐沒那份福氣,似乎是不討公子歡心呢。」

知道唐青已經在引向正題,南宮星也不願再多繞彎子,當即便擺出略顯不滿的神情,道:「唐昕還是缺了幾分女人味兒。而且她太過要強,我早已定下了妻子人選,給不得旁人正室名分,又何苦誤她。」

「那就是昕姐不知足了,」唐青的眼中已幾乎快要漾出水來,羞紅滿面道,「自古英雄多風流,換了我,要是能陪在公子這樣的人身邊,莫說是做個小妾,就是為奴為婢,整日伺候公子穿衣吃飯,心里都美得不行呢。」

南宮星故意一怔,跟著便直愣愣的盯著她被酒液微微潤濕的櫻唇,吞了口唾沫下去,把聲音逼得有些發啞,道:「唐姑娘,有些話可不能亂講。這屋中……可沒旁人在。」

唐青螓首微偏,側目望著他,聲若蚊鳴道:「就是……沒旁人在,我才敢講。要是昕姐在,人家對你……對你一見鍾情這種事,怎么好意思說得出口。」

想必真到這一步對她也是頭一遭,她口中說著,身子也跟著微微一顫,似是有些害怕,還有些緊張,眼珠轉了幾圈,多半是在考慮接下來要如何應對。

南宮星自忖沒長著令人一見鍾情的俊俏面孔,倒是有副能叫成熟婦人一見偷情的好體魄,盡管如此,聽她這么含情脈脈羞澀難當的說出口來,仍禁不住心中一熱,當即便想要起身過去將她抱在懷中。

「唐姑娘該不會是醉了吧,不如……早些回房休息如何?」他以退為進,將酒杯一擱,帶著壓抑神情咬牙道。

唐青陡然抬起頭來,水盈盈的雙眼此時更是泫然欲泣,凄楚道:「公子要如何才肯信我?我……我從未嘗過此刻這種滋味,你究竟要我怎樣表明心意呢?」

南宮星眉心微皺,道:「在下剛才不就說了,我早已定下了妻子人選,正是暮劍閣的白若蘭姑娘。你的心意,在下實在擔當不起。」

唐青黯然垂淚,從旁拿過酒壺,對著壺嘴一口氣灌下幾口,臉色更紅了幾分,低聲道:「公子,小妹剛才不也說了,我一點都不在乎名分。做妻做妾是公子的情分,為奴為婢是我的造化,就算只讓我跟著鞍前馬後伺候你行走江湖,那也是我幾世修來的福氣。若是嫌我跟著都太過累贅,那、那我就只盼天可憐見,公子能對我垂青一時,讓我留做心頭牽念,抱守一生。」

幾句楚楚可憐柔聲細語的話,當真是連石頭都能化軟開來,再故作姿態,反而會叫人起疑,且南宮星心底也被撩撥得有些蠢蠢欲動,便放軟了口氣,道:「唐姑娘,在下當真不是什么君子,你若再不走,我恐怕就不放你走了。」

唐青破涕為笑,帶著淚花道:「你就是趕,也趕不走我。」

南宮星盯著她,緩緩道:「那……咱們還要接著喝酒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