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一章、審(1 / 2)

「照例,你先說說案發當日,你在何時何地,與誰,做了什么。」寧檀若從懷中掏出一個本子,取過桌上早早備好的筆墨,開口問道。

南宮星心知若要洗清嫌疑,首要一條便是不要撒謊編造,否則一旦到了圓謊的時候,就一個套一個成了數不完的圈,難保那個露出破綻,再難取信於人。

但說實話,也不能上來便詳詳細細事無巨細說個不休,否則不光少了許多轉圜余地,也容易叫對方套出許多本不必交代的事。

南宮星略一思忖,道:「哪一天草民行程頗緊,里里外外辦了不少事,這該從何說起呢?」

寧檀若淡淡道:「你既然自稱清白,不妨就從你覺得能證明清白的時候說起。」

南宮星點了點頭,便從往李卓府上救人說起,平鋪直敘講到將宋家當家的救出帶回馬車上為止。

「那個姓宋的叫什么?」寧檀若揮筆在紙上記下幾處要點,一心二用問道。

南宮星一怔,道:「我沒問過。」

寧檀若秀眉微蹙,道:「你連他叫什么都不知道,為何要去救他?」

南宮星沉吟片刻,將宋家五口遭人綁架的事情簡略交代了一下,知道寧檀若對江湖仇怨興趣不大,最後也就只是道:「草民既然聽說了,總不能不管。寧大人您說對么。」

年鐵儒贊許的點了點頭,道:「你們江湖人的恩怨糾葛,本就不該牽扯到無辜百姓頭上。你總算比他們還強些,知道一視同仁。」

南宮星微笑道:「也不是,江湖人和尋常百姓同時遭了難,我總是會先救後者的。」

寧檀若若有所思的看了他一眼,道:「郡尉府的凶案現場,那張床下的確有安置過什么人的痕跡,只是王主簿死在江湖上一個名叫雍素錦的人手下,捕快慕容極不知所蹤,你救出的宋家夫婦反倒是指認你的人證之一,對你救人一事,我暫且不能盡信。」

她低頭看了一眼方才的記錄,又道:「你說你走的時候點住了那丫鬟穴道,只是將她放在床上蓋了被子,就轉身離開,對么?」

南宮星頗為謹慎的點了點頭,道:「不錯。畢竟還有三個孩子下落不明,草民實在不敢耽擱。」

寧檀若抬起雙眼,盯著他緩緩道:「可那丫鬟被人發現的時候,卻是被人用肚兜堵了嘴巴,混身衣裳撕了個粉碎,先奸後殺。可憐她身子尚稚,就被凶手欺凌的血肉模糊,慘不忍睹。十九條人命中,她應是最後一個死的,我驗過屍身,她少說也被折磨了將近半個時辰。」

南宮星眉心緊鎖,輕嘆道:「這人……好狠的手。」接著,他雙目一亮,反問道,「寧大人是說,那丫鬟被折磨了許久才死?」

寧檀若微微一笑,道:「你反應倒是不慢。不錯,宋旺的供詞之中,就數這里破綻最大。他說你去了片刻就回來帶他離開,回來時候還一身是血。光這一句供詞,就出了兩處破綻。」

南宮星心念急轉,道:「時間對不上是其一,我一身是血的話,帶他出去城中不可能沒有其余人證。他這謊,撒的的確並不高明。」

「而且他的行為於情不合,你費盡力氣救了他們夫妻二人,他們在那種場合之下,卻突然跳出來指認你,難免令人起疑。」寧檀若說罷,又問道,「你救出宋旺之後,又做了什么?」

南宮星不解道:「寧大人,這……很重要么?」如非必要,他實在不想把夏初荷牽扯進來,那種地頭蛇,最不怕的就是本地官府,而最怕的,恰恰就是別處趕來的神仙。

寧檀若沉聲道:「宋旺剛剛被救難免會心神大亂,單憑口供中的矛盾之處,並不能完全排除你的嫌疑。郡尉府的凶案現場足以看出,下手者應是對宅院結構頗為熟悉的武林好手所為,去過一次的你,仍是嫌疑最大之人。」

南宮星皺眉道:「草民斗膽問大人一句,宋家夫婦的口供既然有明顯問題,大人為何不在陸陽詳細審訊一番,說不定,能審出什么幕後主使來。」

寧檀若神情閃過一絲不易察覺的怒氣,冷冷道:「官府辦案,自有分工。既然有人已負責了審訊,那就該有人來負責拿人。結案定讞之事,豈是我能一肩扛下的。」

南宮星心底暗想,看來多半是玉若嫣一系的人馬攬下了陸陽城中的事,寧檀若夫婦不論屬地還是官職都明顯不占上風,不得不轉而趕赴湖林也是理所當然。

這時當然應該識趣,南宮星摸了摸下巴,道:「草民本想再找找宋家三個孩子的線索,無奈毫無頭緒,只好先帶著宋家夫婦出城。之後,直至方家出事之前,並未再返回陸陽。」

「何人可以作證?」

「草民寄宿的酒庄老板娘,夏初荷及其部下均可做證。」南宮星仔細權衡,還是說道。

「也就是說,那十九口凶案,與你並無半點干系?」寧檀若的銳利目光在他面上一掃,低頭又在紙上寫下幾個詞句。

「並無干系。」南宮星謹慎答道,「我與那一家人素不相識,更無仇怨,何至於殺人滅門。」

寧檀若冷冷一笑,道:「可郡尉李卓李大人卻親自指認,說他因為一時小小貪念,幫人收容了一個不明來路之人,說好了只是幫忙看守幾天,沒想到為此得罪了如意樓,他要不是消息靈通本著寧可信其有不可信其無的心思帶著小妾悄悄躲往軍中住下,只怕也要一道喪命。南宮星,你是不是如意樓的門人?」

南宮星皺眉道:「是,草民……的確是如意樓中的年輕弟子。」

「你方才一直在交代自己的事,對如意樓的身份卻刻意不提。那好,我此刻再多問一句,凶手是否是你如意樓的同門?」

南宮星下意識便想搖頭,但一轉念間,突然想起了西三堂中已有內鬼暴露的監兵堂,陸陽城,恰恰就是監兵堂所轄,他只得頗為沉重的開口答道:「對此草民並不知情,如意樓體系龐大,我一個年輕弟子,除了分派任務,其余事項對我也不會有什么交代。但此事有悖樓中規矩,凶手若真是草民的同門,一旦證據確鑿,我願出一份力,將其送往官府歸案。」

「同在陸陽,你會毫不知情?」寧檀若眼中生出一絲狐疑,追問道。

南宮星立刻不卑不亢回道:「大人,犯案之人是否就是我的同門還是未知之數,大人何來此問。而且如意樓行事一貫不招武林好感,郡尉李大人此次在陸陽的諸多事端中都顯露出與江湖人士來往密切的跡象,十九條人命,恰好都是些和他本人沒什么干系的家丁奴仆,長工丫頭,大人不覺得太巧了么?」

寧檀若淡淡道:「官府辦案,不會特別在意巧合這種事。有多少證據,定多少罪。」

她隨手在紙上又記下幾句,沉思片刻,道:「還有一事,照說有官差的身份在,我不該問,但若不問,此案中的有些異樣之處又不好釋懷。」

南宮星道:「大人請講。」

「你在朝中,是否有什么關系?」寧檀若問罷,似乎覺得過於含糊,索性又問道,「比如,有什么親眷好友在朝為官,或是曾與什么官家子弟結怨?不論是親是仇,事無巨細,你都可以將出來。」

難怪寧檀若不想問,畢竟這話換成誰來聽,也會覺得這小小捕頭盤根問底,多半是怕惹上是非,不過南宮星心中判斷她絕非這樣的人物,回答也就認真了許多,「回大人的話,草民的師公確在朝中為官,不過他與家師平日見面不多,對我大概也就是知道姓名而已。大人方才曾提到一位狄大人,我師公與他還恰是同宗。我還有幾個朋友,也和大人一樣在六扇門效力,此外,就都是一些八竿子打不到的遠親,見面通了族譜,能寒暄幾句而已。」

南宮世家在朝中確實還有武官在職,所謂八百年前是一家,官宦之間迎來送往步韻唱酬,攀親帶故本就是慣常手段。

「那仇怨呢?」寧檀若又追問一句。

南宮星深思片刻,道:「我師公行事正直,可能在朝中開罪了不少人,但我師父在他身邊一向隱姓埋名,得罪的官員絕算不到我的頭上。至於草民自己,即便是想得罪什么文武大員,想來也不夠資格不是。」

寧檀若頗為玩味的微笑道:「這就奇了。凶案事發,緝令甫出,陸陽府衙就先後來了兩批上頭的消息,一批拼了命要置你於死地,一批則讓辦案人員小心行事不可冤枉無辜,字里行間都透著為你說情的意思。」

「想要你死的倒還好說,李大人好歹也是鎮南王的親信,又在陸陽駐扎多年,有人幫腔也屬正常,否則這種跨了藩屬的案子,多半請不動那位未來的世子妃。

我就是好奇,頂著鎮南王的壓力幫你說情的會是誰,「她話鋒一轉,突然冷冷道,」湖林城中這通緝令上換了的臉,會不會也是他的手段?「

南宮星心中一緊,沒想到寧檀若竟在這里等著他,忙道:「這就是寧大人誤會了。草民手中還算有些錢財,恰好又躲到了湖林避難,自然疏通打點了一番,破財免災,對底下那些衙役兵卒來說,銀子才是最管用的。」

寧檀若哼了一聲,看出他這次的話不盡不實,揮筆又記下幾句,口中道:「你包庇也無妨,這種勾結江湖匪類以權謀私的貪官,我抓過也不止一個,他遲早有露出馬腳的一天。天下這許多案件,不是都能靠一句江湖仇怨官府不宜過問就能封卷入庫天下太平的!」

南宮星不敢撩她的火頭,只好順著她道:「真有那種貪贓枉法的惡吏,自然是人人得而誅之,即便大人們不便動手,將來也必定有看不過眼的江湖俠士會去替天行道。」

他刻意在替天行道四個字上略略加重了語氣,但寧檀若沒有半點異樣,渾然不覺,只是略帶怒氣道:「律法無能,才會讓江湖匪類成了大俠英雄。若是刑罰得當緝凶得力,百姓又怎么會對著一班殺人凶徒拍手稱快?」

「罷了,對牛彈琴。」寧檀若輕輕吁了口氣,閉目定了定神,問道,「我聽說,方家那邊自盡了一對夫婦,出了幾條人命,你好像和那邊也有所牽扯,是么?」

南宮星不敢多言,只是點頭應了聲是。

「那是江湖恩怨么?」寧檀若又問了一句,聽口氣,似乎也頗想插手的樣子。

南宮星忙道:「是,而且是一樁不好理清的江湖恩怨,湖林此時的亂象,也和其有關。建議兩位大人,還是不要涉足其中的好。」

寧檀若眯起雙目看了他一會兒,道:「亂象?」

「武林人士越聚越多,人命案子層出不窮,說是亂象,並不為過。草民如果猜得不錯,湖林府衙中的各位大人,這幾日只怕覺都睡不安生了吧。」

寧檀若冷笑道:「平時屍位素餐,做夠了虧心事的人,永遠也睡不了好覺的。」

南宮星苦笑道:「寧大人對自己的上級,是否有些過於偏激了?」

寧檀若橫他一眼,道:「所謂勤政愛民,明刑弼教,難道光憑他們嘴上說說就可以當真的么?一樁娼妓慘遭虐殺的案子,我沒時間親自查問,交給幾個本地的捕快去做前置工作,結果拖拖拉拉,光是驗屍就磨蹭了一天有余,我難道還要誇誇湖林的老爺們督教得力么?」

南宮星皺眉思索片刻,還是忍不住道:「不瞞大人,那樁案子,和青樓無頭屍的案子,其實是一回事。」

寧檀若雙眼一亮,立刻追問道:「哦?你知道內情?」

南宮星只得點頭道:「實不相瞞,草民最熟悉的就是湖林,也正是因此才避難到此處。一般情形下,死了一個娼妓,下手的又可能是江湖人士,官府很可能撒手不管。」

寧檀若聽到此處,口唇微動似乎想要插言,但面現猶豫之色,又硬生生吞了回去。

「因此……草民便貿然行事,順藤摸瓜調查了下去。最後查到的凶手,正是住在妓館中的宿九淵。他發現事情敗露,困獸猶斗,還和草民斗了一場。」

「那……最後人難道是你殺的?」寧檀若皺眉道,「可看你手上老繭,你練的應是拳掌功夫,隨身也不見慣用兵刃,無頭屍斷頸處齊整無比,大致估算,兵刃極為銳利且速度極快,不像是你下的手。」

「的確不是草民殺的,有其他人知道了他的所作所為,憤而出手,將其格殺。

這案子,到真可以算是江湖恩怨。寧大人還是不要追究的好。「南宮星緩緩說道,」殺人償命,犯人已經伏誅,妓女一案,大人也可以做結了吧。「

寧檀若低頭在紙上刷刷寫了幾筆,淡淡道:「單憑你一面之詞豈能結案,我驗證後若是屬實,自有計較。至於那具無頭屍,你且記住,不論什么犯人,砍頭都是劊子手的事,定罪自有官府過堂,越俎代庖的,上頭肯封卷不問,算你們的造化,否則,我一樣要以殺人罪緝拿。那位寒刀關凜,就是無頭案的首要疑凶。

有人證見到她曾在妓館外提刀離開。明日得空,我先去問她幾句。你這些線索提供的頗為有用,我姑且記你一功,將來真查出你的罪,多少也能相抵一些。「

南宮星只得苦笑道:「那就先謝過大人了。」

屋中安靜了片刻,寧檀若揮筆疾書,連著寫了三頁,跟著將筆一擱,合上本子收進懷中,突然道:「你們如意樓的事跡,我多少也聽聞過一些。」

南宮星心中一緊,謹慎道:「寧大人消息靈通。」

寧檀若卻並未詳說,只是略顯憂郁的沉思片刻,才輕聲道:「那些事於法不容,論刑少說也能捉出幾個斬間侯。但是……」

她說了一個但是,卻沒了後話,怔愣半晌,才撫著額頭輕輕搖了搖手,道:「南宮星,你的口供便是方才所說么?是否還有什么需要修正更改之處?」

南宮星道:「草民句句屬實,不需更改。」

「此時天色已晚諸多不便,供詞明日准備妥當之後,你閱覽無疑,便可畫押。」

寧檀若顯得有些疲憊,她偏了偏頭,年鐵儒便立刻站了過來,雙手一扶按在她粉頸兩側,用力按揉起來。

這夫妻到真是不避旁人,南宮星頗感尷尬的別開視線,道:「那草民的嫌疑,是否算是澄清了呢?」

寧檀若正被揉的頗為受用,口鼻中連連發出貓兒般的輕哼,懶洋洋道:「只憑你一人的證言當然不行。供詞畫押之後,我們便要帶你前往陸陽,與相關人等對證。此案發在陸陽,如無公函,須在陸陽做結,你身體不便遠行,我明日去問問那些武林高手,看看誰能拿出個主意,幫你過去。」

南宮星暗自焦急,偏偏無法明說,只好嘗試拖延道:「草民身上的毒已經有人去想辦法了,只是路途不近,往來需要幾日功夫,不知道兩位大人能否為我略作耽擱。否則我半路毒發,豈不是死無對證?」

寧檀若皺了皺眉,抓住年鐵儒的手掌往背後放了一放,自己挺了挺腰,道:「我明日問過再做計較。辦案刻不容緩,如非不得已,我不願多耽半日。不過如果你身中的毒性確實要命,我也不能坐視不管,到時我會先去查辦城中其他案件,寬限你幾天時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