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竹柳青青(1 / 2)

唐炫自認也算是能吃苦的人,但讓他連著三天不沐浴不換衣,在杳無人煙的山林里風餐露宿實在不是一件愉快的事情。更糟糕的是他還要警惕隨時出現的柳家人,要知道這會兒已經進入千竹庄禁地,柳家人不用打招呼就可以直接要他性命。這千竹庄多植竹子,因有「月印竹成千個字」一說而故此得名。

千竹庄現已不是江湖門派,但仍然是柳朝的父親、當朝鎮軍將軍柳昌的家族根基之所。這柳昌之前也是江湖中人,年輕時闖出些薄名,然而江湖中高手多如過江之鯽恆河沙數,混出名堂的可謂少之又少。柳昌看得真切便投了軍,那時候北方幾個外族部落正攪和的邊界不得安寧,柳昌混江湖沒什么大作為,但在行軍打仗中竟然大放異彩,二十來年的時間已經官拜二品鎮軍將軍,不僅在軍中威望極高,而且在北疆異族的心中也敬若殺神。

唐炫來之前知道人是藏在千竹庄後山的山林里,那一定會在離水源近的地方。

這里野獸出沒,有點腦子就該知道離水源不僅近還得是安全的地方才行,這讓尋找范圍縮小很多,唐炫自認不是難事兒。麻煩的是千竹山水源不止一個,而他的運氣顯然不怎么好,找到的幾處地方只有駐扎的痕跡卻久不見人,來了這幾天飛禽走獸倒是碰著不少,可人影卻一個也沒看見。

唐炫到達一處山崖停了下來,擦擦額頭的汗水環顧四周。原本以為走到盡頭,沒想靠近之後卻發現還有條隱蔽的羊腸小徑拐入一片樹林。他轉個身子沒走幾步就聽見緩緩的流水聲,唐炫尋著聲音走出林子,左旁忽然出現像明鏡似的一方潭水,清流細石翻卷著露出水面,在陽光照射下好像白色的珍珠。周圍成列的高大竹子,遮掩纏繞、參差不齊,形成濃密的綠蔭,婆娑樹影間鳥語清脆,景色漂亮之極。

不僅如此,遠處一塊巨大的石頭上還趴卧著一個女子。陽光透過交錯盤雜的樹頂枝葉,細細投射在她身上,讓皮膚鍍上一層淡淡的光亮。

唐炫隱住腳步聲,先在不遠處檢查她的衣服,然後以一種漠然的態度觀察這個女人。很顯然她剛在潭水里浸泡過,頭發披散著流瀉至腰下,陽光下看起來就像是黝黑的瀑布。從他的角度看不見這女人的長相,但她卻有精致的曲線和修長柔軟的四肢,尤其是右肩上一個暗紅色的火狀印記,乍一看或許以為是道傷疤,但他知道那是柳家嫡系子弟特有的、修煉焰砂掌的結果。從她身上唐炫沒有感覺到那種殘忍暴斂的氣質,這讓他稍稍松口氣,萬不得已他不想傷害女人,除非被迫而為。

唐炫緩緩走到她跟前。

突如其來的陰影遮住青青的臉龐,讓她瞬間驚醒過來。她努力平穩住呼吸,姿勢也沒有明顯的異動,只是從濃密的睫毛下方謹慎瞥視闖入者。面前一個可怕的男人,雙腿微張穩穩站著,黑色勁裝挺拔健碩。她猛然抬頭,映入眼簾的是一張棱角分明的面龐,方正而尖銳的五官線條,下巴布滿胡渣。黑色的眸子上方是兩道粗黑的濃眉,微瞇的眼中閃著冰冷的目光,既不警覺、也不驚訝,一派泰然自若。戴著手套的修長手指幾近無力,只是漫不經心地把玩她的頭簪,但整個人卻散發出危險氣息。這胡子臉不是千竹庄的人,也不太像訪客。青青的胃部打結,不由自主感到頸背發麻,卻強迫自己不要驚慌,先不要。

面前的姑娘一抬頭,唐炫便確定他找到了要找的人,青青長得和柳朝很像但卻女人味十足。陽光照亮她的臉,薄薄的紅嘴唇抿起來,天真中帶著點嫵媚,又彎又翹的睫毛在她的臉上造成點點剪影,清亮的眼睛里看到了招呼也看到了害怕,神態先是緊張然後稍稍放松,接著顯露出一種鎮定的期待。他猜他應該客氣地自我介紹一番,但張口卻是另一副聲調。

「你知道這兒沒人聽你尖叫。」唐炫冷冷道:「如果你叫的話,我會直接殺了你。」

青青看起來並沒有被嚇到,而是超乎尋常的冷靜,似乎還微微覺得有趣,一道細細的黑眉挑了起來。「如果沒人會聽見,你擔心什么?」

她的聲音軟軟的略帶沙啞,打動唐炫內心深處某一點,而身上散發的沁涼幽香飄入他鼻端,挑逗著他,令他有些心神不寧。唐炫告誡自己小心些,男女間的事有若玩火,一不小心便會作繭自縛。若是被女人迷住,必將陷自己於危險境地。

「尖叫會刺激我的神經,別那樣干。」

青青懷疑這個胡子臉隱隱露出的蜀中口音也許是障眼法,刻意誤導別人對他的判斷,就像他看似慵懶的動作,但黑眸中卻沒有絲毫懈怠與遲緩,強壯的身軀更是輻射出警戒的氣息。兩人四目交擊,互不相讓盯著對方。青青沉住臉,緊握雙手,希望能表現出一副堅定、權威的樣子。她嚴肅說道:「你來錯地方了,這是千竹庄禁地。珍珠潭更是不允許外人踏入半步。」

「我不這么認為,走吧。」唐炫伸出一只手示意她起來。

青青盡可能優雅地緩緩抬起身體,朝不遠處的衣服走去。即使渾身上下不著寸縷,她也盡量讓自己顯得平靜從容。小心翼翼一件件穿好衣服,她抬起手肘開始整理頭發。青青看向唐炫,意思很明確,把頭簪還給我。然而唐炫視若無睹,只是把頭簪放進大腿外側一個皮囊里。青青靜靜站著,凝神注視他的表情,希望看出他心里在想些什么。但是,她什么也看不見,除了在她身上漫游的雙眸,這個闖入者的臉上不曾牽動一絲肌肉。

唐炫的目光緩緩在她的高聳雙峰徘徊瀏覽,再慢慢往下,一直飄到修長的雙腿再往回移。她是個嬌小的女人,端詳他的神情仿佛他是一種不尋常的物種。雖然有些狼狽,但仍然設法保持一種優雅的氣度和鎮靜,這種風度通常是要求男人保持良好的舉止。唐炫很想知道在將來的幾個時辰里,她又將怎樣保持她的鎮靜。

他往前走一步,突然非常接近她,也變得更加危險。

青青不由自主後退一步。

唐炫目光緊鎖住她,唇際一抹邪惡的微笑,彷佛覺得有趣。

青青望著這個擋住陽光的魁梧男人,她必須略微仰頭,才能看到他臉上的神情。這讓她感覺更加糟糕,小腹更是一陣痙攣,無名恐懼緩緩升起。她盤算著可以用多快速度沖到潭水另一邊,她對後山了若指掌,只要能拉開一些距離,青青有信心逃離這個危險的胡子臉。

唐炫對青青波動的神情和想法仿佛了如指掌。他搖搖頭,撇視她一眼。「你沒我跑得快,所以趁早打消逃的念頭。」

「我不怕你。」雖然被說中心事,青青仍一副挑釁的樣子,並再次把散落的發絲撥向耳後,一本正經對他說道:「要知道,你找錯人了。」

「不怕?」唐炫冷冷打量她許久,繼續朝她逼近,一步、又一步,直到伸手握住她的手臂。

「再一次,我不這么認為,走吧,柳姑娘。」

青青立刻掙脫他的手,內心掙扎許久,到底沿著羊腸小道走出珍珠潭。

「你究竟是誰?峨眉?唐門?暮劍閣?怎么找到這里的?」青青邊走邊問,等了一會兒沒見胡子臉搭腔,不滿地停下腳步轉身看向他。

「前些天暮劍閣派人來,讓五叔打發了,柳家早不做江湖生意,你們門派之間的糾結也和我們無關。峨眉掌門倒是和庄主有些交情,不過清心道長已經很久沒來過千竹庄了。是他派你來的么?你有事兒該直接找庄主,他現在不在這里,進宮等著加封受賞呢,你要是著急,該去那里找他,不然再等幾天進庄也好。我實在想不出,你找我干什么呢?」

最後一個字話音剛落,青青閃電般快速出手向胡子臉腿側伸去,身體中早已蓄積的力量頃刻間迸發出來。她看到他將自己的頭簪放在皮囊里,為了不引起注意,此後目光再沒落在上面。青青只需一眼就知道自己勝算很低,但有了飄雪好歹可以拼一拼。她動作非常快,絲毫不差准確摸到簪花,手一收緊,接著迅速退後想要拉開兩人之間的距離,隨即感覺到手腕被牢牢鉗住,固定在皮囊處,之後整個人被甩到一棵樹桿上,無法攻擊、無法自衛,甚至無法移動。

唐炫龐大的身軀站在離她一臂遠的位置,一只手牢牢卡住她的脖子,擠出她肺里的空氣,奪走她的呼吸。

青青只能用另一只自由的手死命抓緊他的手腕,心臟像個鐵錘般在胸腔內敲打不停。

唐炫卻一派輕松自在,嘴角微微揚起,抬起一道恍若嘲弄的濃眉。「現在想怎樣?」

「放開我。」青青憋著氣息說道。

「我看起來像笨蛋嗎?」唐炫緩緩問道。他手一用力,青青眼前的世界立刻變灰轉黑,並迅速以旋轉的方式下沉,就在她以為自己快死掉時,唐炫松開手勁兒,讓她吸口氣。

青青領會他想表達的意思,雖然冰塊在胃里凍結,她還是強迫自己擠出一個微笑。「我明白你的意思,我會聽話的。能不能把手移開?」她裝出十分懇切真誠的樣子看向這個胡子臉。可惜,他連眼睫毛都沒眨一下,手也沒有絲毫松動的意思。

唐炫瞅著她有片刻的出神,這會兒的青青楚楚可憐,好像當真會被他傷害似的,而他剛才還奇怪這樣一個抬起頭來只及他鼻尖的女人,將怎么反抗,怎么擺脫他逃跑。唐炫思忖片刻,問道:「你一個人在這里?」

青青即刻意識到這胡子臉一定開始計算多久會有人出來找她,她趕緊動腦筋。

「當然不!這會兒我應該回去練功,今兒是五叔考校我們練劍的日子,不能有人缺席。」青青的語氣相當平穩。她發現自己竟然非常善於說謊,在面對危險時,能夠出乎意料的沉著。

「如果沒有看到你,五叔會怎么做?」

青青松口氣,這個問題不難回答。「五叔是千竹庄管事,他一定會很快警覺。我的行動規律守時,沒有無故消失過。事實上,我從來沒有消失過。五叔很小心我的日常起居。」青青不禁為自己泰然自若的語氣感到驕傲。

胡子臉迅速瞄她一眼,淡淡說道:「這個我可以相信。」

青青心里好受很多,但也不敢放松。「放了我吧,快點兒離開千竹山。五叔不是好脾氣的人,這里更不是說來就來、說走就走的地方。」

「我們要先出庄子,趕緊離開這兒,我可不願出什么亂子,你的選擇呢?」

而她絕對不能出庄。

「你要帶我去什么地方?」她仔細搜索他的眼睛,尋找任何欺騙或耍詐的跡象,雖然她覺得她不會在這人眼中看到他不希望她看到的任何東西。

「你跟我走就是了。」他的回答很不客氣。

「你究竟有什么事兒?」青青眼神示意空無一人的周圍,「這兒沒有其他人。」

「你剛才躺在那里時也是這么想的吧。」

這個指控顯然激怒了她,青青不由自主提高聲音,「你是我這輩子在珍珠潭見到的唯一一個人!」

唐炫只是從鼻子里輕輕「哼」了一聲,沒有接話。

青青有些泄氣,考慮片刻後道:「好吧,我要先稟告五叔。」

唐炫搖頭。「五叔不能知道,誰都不能。」

青青盡力保持面無表情,但心里卻越來越憤怒。這人大大刺刺、肆無忌憚闖入她的地盤耀武揚威,還似乎認為她該對他唯命是從。「這位……大俠,我想提醒你,你才是闖進千竹山庄的人,並且冒著踏入禁地的風險來找我,這表示你想從我這里得到一些東西。你不告訴我原因,就休想讓我聽你的話。換句話說,無論讓我做什么,你都必須更有說服力才行。」

胡子臉看來像在思索他的選擇。他松開抓著她的雙手,站直身體向她靠近一些,凝視著她。「柳姑娘,你可能不會喜歡這個。」

他忽然舉掌揮向她,青青眼前一黑,頓時沒了知覺。

不知過了多久,青青聞到一股清淡的熏香,徐徐睜開眼睛。印入眼簾的是處豪華寬敞的廂房,四周擺設著漂亮而又極富個性的裝飾。這是哪里?她感覺到自己躺在一張床上,床鋪溫暖舒適,身上蓋著柔軟的綢被,但她不知道該嘔吐還是該喊叫,哪一種選擇好像都不能讓她更好受一些。她只好再次閉上眼睛,用牙齒緊緊咬住下唇,努力停止打顫。她不知道自己昏迷了多久,可假裝昏迷的時間越長,她越能找出辦法讓自己擺脫困境,雖然一直到現在,她還是弄不清楚陷入的是什么樣的困境。

「你離開千竹庄已經很遠了。」熟悉的聲音傳入耳朵,接著被子被掀開,那個胡子臉坐在了她旁邊。

這人難不成會讀心術。青青暫時壓下驚慌,睜眼看向他。「我不知道你認為我是誰,綁我干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