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2 / 2)

六朝雲龍吟 弄玉&龍璇 4966 字 2020-12-26

程宗揚一通猛揉,把面團揉成巨蟒般的一長條,然後抄起板刀,手起刀落,案

板聲密集得如同雨點一樣,將面團切成均勻的拳頭大小,再拋到案板盡頭通向里間的工作窗中。

雁兒赤著雙臂,將切好的面團擀成一塊塊厚薄一致的面餅,然後灑上佐料。整個餅肆只她一個是干過廚房活的,力氣雖然比不上別人,干得卻是又快又穩,不一會兒旁邊就擺滿擀好的餅。

高智商搬著拾空的蒸匣奔進來,一邊把擀好的面餅碼放好,一邊叫道:「師父!師娘說外面客人多,讓你快點丨」

程宗揚梆梆地剁著面團,一邊吼道:「死丫頭!蔥花!蔥花!妳切的蔥花呢!」

里面卻沒有人應聲。

「死丫頭!叫妳呢!」程宗揚又喊了一遍。

雁兒探出頭來,「紫姑娘說屋里太熱,半個時辰前帶著雪雪走了。」

「干!她離灶房遠遠的,切個蔥花還有驚理給她打扇,她還嫌熱?」程宗揚一頭是火,吼道:「蔥花!蔥花!趕緊叫兩個人來切蔥花!」

雁兒趕緊又道:「已經切好了。」

話音剛落便看到一只臉盆大的蜘蛛從里間爬出來,兩對前肢擰到背後,一對拿著幾根大蔥上下翻動,靈巧地剝著蔥皮。另一對前肢末端鋒利得如同手術刀,在空中來回飛舞,將剝好的大蔥切成碎花。

蜘蛛背後背著一只銅盆,蔥花像下雪一樣落下,里面已經尖尖地堆了一滿盆。等蜘蛛爬到案板旁,幾根大蔥正好切完。它的後腳撐起身體,穩穩將盆子舉到案板上,嘩的倒進容納調味品的大盆里,還砰砰磕了幾下,然後把盆往背上一放,搖搖擺擺地離開。

程宗揚瞪著那只金屬蜘蛛,半晌才怒吼道:「死丫頭!和面比切蔥花簡單一萬倍好不好!妳先弄個和面的不行嘛!」

餅肆外人山人海,把小小的店鋪圍得水泄不通。客人們一個個伸長手臂,爭相叫道:「我的!我的!」

台面上放著一迭熱氣騰騰的蒸籠,旁邊是一只大毛竹做的竹筒。客人們直接把

錢銖丟在竹筒里,雲如瑤一邊聽著銅銖落入竹筒的聲音,一邊拾著蒸餅,一邊甜甜笑道:「六文三個,請拿好;兩文一個,請拿好;十文五個,多送一個,一共六個,請拿好……」

剛到酉時,游冶台已經高朋滿座,除了舞都的豪強子弟,還有過往商人、周邊鄉鎮聞訊而來的大戶。客人只有幾十人,他們帶來的隨從足有四、五百人,這時都趕到餅肆來買新出爐的蒸餅。

不是因為這家餅肆的餅有多好—1里面那幫烏合之眾能把面餅蒸熟就算不錯i主要這是游冶台附近,包括整個七里坊的唯一i家餅肆,更要緊的是肆中新來了一位當爐賣餅的美人兒。

這美人兒在隨從們中間引起的轟動絕不比游冶台的艷妓在舞都引起轟動小,在那些隨從們看來,這個賣餅的美女比游冶台的艷妓還強上幾分,可惜他們的主人都被游冶台花樣翻新的表演迷得七葷八素,就像蜜蜂見蜜糖一樣黏在游冶台不肯離開,倒是便宜這些隨從們借著買餅的機會大飽眼福。

天氣本就炎熱,再加上餅肆與廚房連在一起,里面更熱上幾分。美人兒穿著一

件翠綠的半袖衫子,裸著兩條白凈的小臂,那小手就像白玉似的。那些買餅的客人最盼望的是吃到她親手遞來的餅子,有些膽大的還趁機在她的手上摸一把。美人兒即使被人摸到也不生氣,最多嗔怪地瞪他們一眼。

來買餅的除了隨從還有七里坊的客人們,不少人買了餅還不走,一邊啃著餅,

一邊盯著美人兒。有時蒸餅太熱,她撿過幾張就會把小手放在嘴邊輕輕吹著,那副嬌媚的俏態讓人連蒸餅是什么味道都忘了。

餅肆一整天的生意都集中在酉時到戌時這一個多時辰里。程宗揚忙得昏天暗地,好不容易把最後一盆面和完,滿頭大汗地鑽出廚房,先把褂子脫下來擰干,然後用布巾滿頭滿臉地擦著。

雁兒體力不濟,干到一半就吃不消,又找了個廚娘擀餅,但她一直沒有離開,這時端著涼好的開水遞來,1邊接過布巾細細幫程宗揚抹拭。

程宗揚一口氣喝完,然後放下杯子,活動一下肩膀。以他現在的修為就是打一場惡仗也能撐下來,可這一個多時辰枯燥單調的重復勞動實在把他累慘了。

高智商也從蔚房鑽出來,一屁股坐在地上,脫下褂子有氣無力地揚風。

「都蒸上了?」

「蒸上了……」高智商喘氣道:「娘啊,可算是蒸完了。一匣十二張餅,一鍋十一|匣,今晚蒸了十鍋……媽呀!快一千五百張餅!三張一斤,光面粉就是五百來斤i師父,你揉了五、六個我啊!」

「累了回去歇著吧。」

高智商都快哭了,「柴我還沒劈呢……師父,救命啊……」

頭兩天的生意才幾百張餅,程宗揚見高智商閑著,干脆把他叫過來打下手,沒想到今晚翻了快一倍。看著這小子累得像狗一樣,他也有些於心不忍:「別嚎了,我跟老哈說一聲,今晚就免了,明天補齊吧。」

高智商一骨碌爬起來,「謝師父!」

「喂,小子,你往哪去?」

「游冶台啊!」高智商眉飛色舞地說道:「師父,你教我的功夫眞棒!衛七少跟我學了兩招,現在看見我比看見他爹都親。我們說好了,今晚找小桃紅,我教他怎么走旱路!小桃花那屁股,哎喲,就像一盆白花花的豆腐似的……」

「小子,你是記吃不記打啊,小心哈老爺子再抽你一頓!」

「牡丹花下死,做鬼也風流!打死我也認了!」高智商一溜煙地跑了。

程宗揚回頭看著滿臉飛紅的雁兒,低笑道:「要不我們今晚也走一個?」

雁兒咬著唇,聲如蚊蚋地應道:「是。」

「看妳嚇的,臉都白了……」程宗揚挽住她的腰,在她臉上親了一口,低笑道:「今晚就饒妳一次,不過一會兒我弄瑤兒的時候,妳要乖乖在床上伺候。」

雁兒含羞道:「是……」

過了戌時,夜色已深,餅肆的客人漸漸散去,還剩下五、六個客人等著買蒸餅。程宗揚眼角忽然一跳,抬頭往巷口看去。巷中行人不多,對面的游冶台熱鬧非凡,車馬一直排到院外,卻有一輛馬車孤零零地停在巷口。車窗上鑲著淡綠色玻璃,車廂上刻著一個小小的標記,正是一個「雲」字。

「叮叮當當」,幾枚銅銖落入竹筒,雲如瑤揀出蒸餅遞過去,「請拿好。」那客人嘿嘿一笑,順勢去摸她的小手,卻被雲如搖輕巧地躲開。

那漢子不高興了,眼看周圍人少,一邊伸手強摸,一邊流里流氣地說道:「嘿,妳這個小娘皮i」忽然一只手掌按住他的肩膀,接著一提,把他扔出去幾丈遠。

那漢子摔得幾乎閉過氣去,掙扎著爬起來想找回場子,卻見剛才摔他的那人已經叉著手退開,餅肆前則立著一個神情冷漠的中年人。

那漢子剛想叫罵,臉色忽然一變,打個哆嗦,連餅也不敢撿,埋著頭悄悄跑開。

雲如瑤綻開一個燦爛的笑容,柔聲道:「六哥哥。」

雲秀峰目光冰冷而挑剔地打量她。她用青布包著頭,身上的衣物看起來雖然漂亮,卻不是什么貴重布料;在家里的時候,就是她貼身小婢穿的衣物也比現在強上幾分。昔日的首飾她都留在家中,這會兒耳垂空盪盪的,只有兩個小小的耳洞。至於脂粉,她在家極少用,如今在肆中賣餅,倒在唇上淺淺用了些胭脂。

雲秀峰還記得,因為體內的寒毒,如瑤從小就病懨懨的,即使盛夏也要裹著狐裘御寒,略走幾步便嬌怯難支。然而此時她只穿了一件薄薄的衫子,臉色卻沒有以往氣血不足時的蒼白,皮膚白里透紅,平添幾分嬌艷。忙了一晚,她沒有絲毫倦意,連指尖被燙得發紅也掩藏不住眉眼間洋溢的喜悅。

聽說自家呵護萬端的小妹居然拋頭露面,在七里坊餅肆賣餅,雲蒼峰勃然大怒,當即要找姓程的禽獸分說清楚,雲秀峰卻阻止他。姓程的小子打什么算盤,他一眼就看得清清楚楚,無非是知道雲家看重面子,好激他們出面,藉此索利。

雲秀峰勸住三哥,自己卻在堡中咬牙切齒三天,然後親自來到七里坊。並不是他按捺不住,而是要當面告訴姓程的,想拿如瑤要挾雲家是徹頭徹尾打錯算盤,想搞什么勾當,趁早收場,免得枉費心機。

然而此時站在櫃台前,親眼看到妹妹從一個嬌怯的少女變成風韻十足的少婦,雲秀峰的心突然軟了。兄弟多年來千辛萬苦求醫尋葯,無非是想讓妹妹能像平常女子一樣平平安安長大,將來嫁一個靠得住的男人,有一個好的歸宿。

姓程的小子雖然混賬透頂,可如瑤此時的笑臉和喜悅,不正是他們兄弟多年來汲汲以求的嗎?

雲秀峰一肚子的怒氣在妹妹的笑容前悄然化去,原本打算上門冷冰冰嘲諷一番,此時卻是和緩的口氣,溫言道:「回去吧。」

雲如瑤笑著,眼眶卻紅了,咬著唇沒有作聲。

「妳的嫁妝都在堡中,回去收拾一下。」雲秀峰停頓一下,用厭惡的口氣道:「讓那小子風風光光來娶。」

雲如瑤笑著垂淚,哽咽道:「哥哥,是瑤兒不好,惹你們生氣了……我什么都不要,只要你們能認我這個妹妹……我就滿意了,那些嫁妝都給丹琉便是……」「胡說!」雲秀峰斥道:「妳沒聽說那小子還要兩房正妻嗎?妳的嫁妝若是菲薄了,將來被她們欺負怎么辦?」

程宗揚早就湊過來,趕緊插口道:「六哥放心,我拿性命擔保,絕不讓瑤兒受1點委屈。」

「瑤兒也是你能叫的嗎?」雲秀峰看見程宗揚,氣就不打一處來,怒道:「滾過去!」

程宗揚趕緊退開,免得大舅子發飆。

雲秀峰又想起什么,喝道:「滾回來!」

程宗揚連忙上前,老實地把姿態放得極低,「六哥,您吩咐。」

雲秀峰冷著臉道:「人接過來住哪里?」

「暫時住在七里坊,將來回臨安,我准備把翠微園買下來。」

「七里坊也能住?」

程宗揚為難地說道:「舞都的房子不太好買。」

雲秀峰的話雖然蠻橫,但也沒錯,七里坊的房屋都是趕工趕出來的,說是棚子更合適,用來當新房確實委屈雲如瑤。至於舞都的豪宅,不用想全是本地豪強的產業,拿錢都買不來。邳家倒是沒人,但那房子已沒入官產,即使能買也不吉利。其他宅院都是些大號的草房,程宗揚看著都覺得寒酸,何況雲家?

雲秀峰不由分說地吩咐道:「把後坊隔開,建一處宅院。」

程宗揚苦笑道:「六哥明鑒,七里坊都拆成平地,要重新建一處宅院起碼要半年。」

雲秀峰微微回頭,後面一名賬房模樣的老者上前一步:「七間開房,前後三進,只要人手充足,五個月應該能建完。只是時令不對,花園的布置多少要費一番工夫。」

「五個月太久。」

「堡中剛運來一批水泥准備加固堡牆,如果用在此地,再多調派些人手,三、四個月便差不多了。」

雲秀峰點了點頭,「就這樣吧。」

雲如瑤道:「哥哥有賜,妹妹不敢推辭,只是……這房子怎么建,讓妹妹來畫草圖好不好?」

雲秀峰皸起眉頭,「熬心血的事情少做,妳想要什么式樣,我找兩個工匠來畫。」

「多謝哥哥。」

雲秀峰放緩口氣,「跟我回去吧。」

程宗揚和雲如瑤大吃一驚,程宗揚趕緊道:「已經宵禁了,六哥不如也在此委屈一夜,明天咱們再作商量。」

馬車徐徐馳來,上面掛著一塊宵禁通行的令牌。

雲秀峰道:「婚姻六禮,先是納采,然後問名,然後納吉、納征、請期、迎親i不懂就去問!」

「我問!我問!可你不能把瑤兒帶走啊丨」雲秀峰目光森然地盯著他。

程宗揚硬著頭皮撐了一會兒,只好認輸。雲家答應這門親事,算是給他天大的面子。人還沒過門,他就留著雲如瑤不讓回家,這也太不講究;問題是一講究,他今晚的床上就空了一大半。而且聽雲六哥的意思,按照婚禮的規矩,婚前兩人都不能再見面,起碼得分離三、四個月。

雲如瑤嬌怯怯道:「夜間行車太過顚簸……妹妹明日回去可行?」雲秀峰遲疑一下,點頭道:「明日一早,我派人過來接妳。」

雲如瑤笑靨如花地說道:「謝謝哥。」

雲秀峰心情也好了許多,忽然一抬手,幾枚錢銖落入竹筒。

雲如瑤笑道:二共十一枚銅銖,蒸餅兩文一張,應是五張半,買五送一,當是六張,多出一枚銅銖,當是半張。」

雲如瑤將一張蒸餅齊齊分成兩半,「一半給哥哥,一半給程郎。」

雲秀峰的唇角露出一絲笑意,接過蒸餅上了馬車。

馬車馳出七里坊,在深夜的街道上緩緩前行。雲秀峰拿著半張餅,良久咬了一口,皺起眉自言自語道:「這做的什么蒸餅!」說著還是把餅一口一口吃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