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宗揚呼了口氣,「嚇我一跳,盧五哥,你怎么知道得這么詳細?」
盧景把一只沉甸甸的包裹放在地上,「唐季臣說的。」
「呂不疑那個家臣?他也來了?」
「我回寓所見的他。」盧景道:「他是來告訴我今晚韓定國會赴宴,順便再加五千金銖,連陳升一並干掉。」
「嘖嘖,大手筆埃」
「我沒接。」
「哦?」
「我只保證韓定國活不過今晚。」
程宗揚有些納悶,看到校尉府的布置,本來已經和盧景說定今晚不再出手,沒想到他又改了主意。
程宗揚剛要開口,那條小賤狗邁著四條小短腿,魚雷般直躥上來,氣勢洶洶地要跟他拼命。等它到了身前,程宗揚身形微微一動,雪雪頓時撲了空,炮彈一樣從望樓上直射出去。
程宗揚若無其事地說道:「太危險了吧?」
盧景翻了個白眼,然後伸手拍了拍包裹,「要不怎么先討來三千金銖的定金呢?」
怪不得包裹這么沉,里面裝著六十多斤黃金——蔡敬仲借了半天才借來一百八十萬錢,盧五哥只動動嘴就拿到六百萬錢,還是當殺手賺得多埃「五哥,你不會這么卷了定金就跑吧?」程宗揚覺得有點不安,從蔡敬仲到盧景,都打著卷款跑路的主意,人與人之間還能有最起碼的信任嗎?
盧景扭頭道:「老匡。」
柱後轉出一個人來,面容清癯,骨骼清奇,頜下留著三綹長須,一派仙風道骨,一看就是得道的高人——除了匡仲玉還能是誰?
匡仲玉三指捻著長須,從容說道:「貧道夜觀天象,韓定國此子必活不過今夜子時。」
「韓定國什么人啊?還能上應天象?干!匡大騙!你怎么跑這兒來了?」程宗揚叫道:「是不是大營的兄弟都來了?」
看到匡仲玉神仙下凡一樣突然出現在面前,程宗揚差點兒樂暈過去,如果星月湖大營的兄弟都趕到洛都,自己還用擔心小紫?就算龍潭虎穴照樣踩平。手腳利落點,闖進宮里擄了天子也不是難事,說不定還能順手擄了趙飛燕……匡仲玉收起神棍的嘴臉,上前一步,腳跟「啪」的並緊,舉手向程宗揚敬了個標准的軍禮,朗聲道:「星月湖大營第一團第一營第一連上尉匡仲玉,奉命前來報道!」
匡仲玉一身道袍,再配著三綹長須,卻作出標准的軍禮姿勢,那模樣看起來很有些滑稽。但看到他堅毅的眼神,程宗揚笑容只露出一半就消失了。星月湖大營這些同袍,才是真正靠得住的生死兄弟。
程宗揚認真還了一禮,然後問道:「你怎么來洛都了?」
「接到消息,屬下和吳少校正好在臨安,隨即與秦執事一同北上,午後剛抵達洛都。」
「長伯也來了?」
「聽說紫姑娘的事,吳少校去了校尉府。」
盧景摸出一把蠶豆,邊吃邊道:「若不是他們趕來,我能回去見唐季臣?」
「會之呢?」
匡仲玉道:「秦執事帶著家眷,落後數日路程。我們一營來了十二名兄弟,五人與秦執事同行,其余七人都已經到了洛都。」
十天時間從臨安趕到洛都,這速度堪比宋國日行五百里的金牌急腳遞。有了這一批得力的助手,程宗揚整個人都輕松起來,連日來的壓力頓時少了一半,笑道:「既然匡神仙開口,姓韓的今晚必死無疑!咱們先別急著動手,安安心心在樓上看戲!」
校尉府內人影穿梭,府中的仆人都在忙碌。忽然院中一盞燈籠熄滅,府內的仆人仿佛得到信號,各自回房,緊閉門窗,只剩下執戟的甲士和一名便服男子。
那男子年逾四旬,頭上戴著一頂輕便的紗冠,負手立在階前。
「那人就是陳升?」望樓距校尉府一里有余,又是夜間,即使程宗揚修為大進,也難以看清那人的面容,只不過遠遠看去,那人並不像一個主掌漢國最精銳射手的糾糾武夫。
程宗揚摸著下巴道:「當了二十年書佐,突然間飛黃騰達……這人有什么後台?」
「他三年前死了老婆,續弦是內庭一名宦官的侄女。」
「哪位宦官?」
盧景想了想,「似乎姓具。」
具瑗嗎?那可是為天子掌管印璽的近侍。陳升如果真是抱上具瑗的大腿,兩年間一口氣升至八校尉之一的射聲校尉,也不算意外。
侍中廬失火,再遇上呂閎那個什么都敢說的大嘴巴,這一番鬧騰,單超八成是來不了了。少了單超,今晚的宴會只剩陳升和韓定國這一主一賓兩人。
天子急於爭權,千方百計分奪呂氏的權力——如果自己沒記錯,歷史上那個被霍光廢掉的劉賀,就是急於爭權。霍光給他羅列的罪名,稱「受璽以來二十七日,使者旁午,持節詔諸官署征發,凡千一百二十七事。」劉賀以諸侯王繼承大統,帶了一幫王邸的臣子入宮,登基不到一個月,就折騰出一千多件事——即便是爭權,也沒見過爭得這么急的。難怪滿朝的臣子坐卧不安,干脆由霍光出面,把他廢掉。
相比於劉賀,如今這位天子的耐性還算好的。只不過他面臨的對手也更加強勢。爭權的結果究竟是呂氏被天子壓制,還是天子被呂氏架空,這八名校尉的爭奪正是關鍵中的關鍵。呂氏給盧景的開價是韓定國七千金銖,陳升五千金銖。如果真把這兩人一並干掉,兩個校尉的職位,價值要遠遠超過呂氏付出的一萬兩千金銖。
「五哥,我聽老敖說,附近有龍宸的人?」
「已經撤走了。」盧景道:「不止他們。校尉府周圍的幾股人馬,包括呂冀的死士和朱安世的手下,傍晚時候都已經全部撤離。」
「那不是沒戲看了?」
「你不會以為呂家只請了我一個吧?」盧景道:「這會兒剩下的才是真正的高手。」
隨著建威將軍一行車馬臨近,一直忙碌的校尉府突然間安靜下來,仿佛一頭猛虎收起爪牙,在黑暗中靜靜等著獵物上門。
戌時三刻,臨近宵禁時分,建威將軍的車馬駛入校尉府所在的里坊。街道上空無一人,只有數十名甲士簇擁著三輛一模一樣的馬車往校尉府行去。
校尉府大門敞開,主人卻不在門前相迎。陳升立在內苑的月洞門前,有些焦急地等著客人。建威將軍的馬車沒有停留,便長驅直入。就在這時,一道烏光閃過,中間一輛馬車猛然碎裂開來。
紛飛的木屑間,那道烏光在空中一盪,帶著逼人的勁風朝另一輛馬車擊去。
「好身手!」盧景贊了一句。
那名刺客竟然是伏在校尉府的門檐下,校尉府自從三日前便戒備森嚴,誰也不知道他是怎么潛入到大門上方,等韓定國的車馬入門,才揮出雷霆一擊。
那刺客手中提著一根三丈長的鐵索,鐵索盡頭是一只沉重的鐵錐。中間那輛馬車被擊得粉碎,里面卻空無人跡。一擊不中,那刺客手臂一振,鐵錐沒有落地就重新飛起。
鐵錐剛飛出丈許,忽然力道一松,掉落在地。
七支羽箭從三個不同的位置射出,將那名刺客全身都籠罩在箭雨下。那刺客身體一扭,避開兩支羽箭,接著「錚錚」兩聲,幾支羽箭被他纏滿鐵索的手臂擋祝然而真正要命的一支卻是來自身後。那支羽毛染成黑色的利箭穿透檐上的瓦片,從那刺客胸口鑽出,將他牢牢釘在檐上。
一名甲士飛身躍起,先一刀斬落那名刺客的頭顱,才把他屍身拖下來。校尉府的大門緩緩關上,剩余兩輛馬車繼續前行,在苑門前停下。隨行的軍士張開布幔,將兩輛馬車一同遮祝片刻後,韓定國從布幔間出來,到底也沒看清他究竟坐的哪輛馬車。
夜色下,韓定國鐵塔般的身體看起來有些臃腫,他穿了一身布袍,衣褶微微隆起,隱約現出甲片的痕跡。他衣襟極緊,肩膀往上又粗又圓,看起來就像沒有脖子一樣,但程宗揚知道,他衣內戴著一只鐵制的護頸,再快的刀也別想輕易斬斷他的脖頸。
韓定國向陳升抱了抱拳,兩人一同往苑中走去。陳升面帶笑意地說著什么,似乎在解釋單超因故未能赴宴。
韓定國一腳剛踏上台階,旁邊一棵柳樹猛地舞動起來。濃綠的柳枝如網般張開,能看到里面一個人影流星般在枝條間左沖右突。
幾支利箭射來,相隔尺許就被震飛,只能看到那些柳枝像柔軟而鋒利的細刀一樣不斷抽在那人身上。那人仿佛一只燕子,在丈許的空間內進退如神,卻怎么也闖不出柳枝的范圍。
忽然一點鮮血濺出,接著鮮血越來越多,雨點一樣四散開來。等隱藏在暗處的兩名術者停止施法,那名刺客就像破碎的布娃娃一樣掉落下來。
陳升忍不住回頭看了一眼,只見兩名軍士過來,用黑布將那名刺客破碎的屍體卷起,扔到一張草席中。
韓定國行若無事,對身後的刺客看也不看,說笑著往池苑走去。
「那個人我見過。」蔣安世道:「是外郡一個有名的劍客,沒想到會死在這里。」
劉詔倒抽一口涼氣,「這人殺的跟剁餡一樣……」敖潤一向以箭法自傲,覺得自己別的算不上頂尖,眼力絕對是一等一的,可這會兒左右瞧瞧,只能勉強看個影子的,似乎只有自己一個,可這會兒也不能露怯,硬著頭皮道:「太狠了……」盧景道:「他進內苑了。」口氣中滿是遺憾。
程宗揚知道他為什么遺憾,整個校尉府,以內苑的布置最為森嚴,那些刺客最多只能潛到內苑的圍牆邊,想無聲無息地潛入苑內,連盧景都自承沒有把握。韓定國踏入苑門,可能存在的刺客就被隔離在月洞門以外,想刺殺他,先要闖過苑內布置的重重陷阱才行。
韓定國與陳升一邊談笑風生,一邊步伐悠閑地踏上台階。在穿過月洞門的剎那,韓定國抬起的右腿在空中微微一頓,比正常步伐略慢了一線才落下。
這一線的差別已經能決定生死,一抹暗灰色的影子從鵝卵石的縫隙中鑽出,匹練般從他腳底卷過,只差一線就能斬斷他的腳踝。然而此時,韓定國一腳不經意地落下,踩住那道灰影,接著他旁邊一名老仆彎下腰,往地上拍了一掌。
一片月華般的光澤水波狀散開,周圍數丈的泥土像水一樣波動起來。那名擅長土遁的刺客被硬生生擠出地面,露出半截身體,接著一道黑影從天而降,遮住了他的視線。
那刺客雙手被泥土埋住,來不及拔出,眼睜睜看著韓定國一腳踹來,正中胸口。他噴出一口鮮血,胸膛凹陷下去。
「韓某對單常侍仰慕已久,今日未能得見,可為一嘆。」韓定國聲如洪鍾地說道。對那刺客理都不理,仿佛路過時踩死了一只螞蟻。
陳升道:「聞說宮中有事,單常侍需得隨侍天子,只好改日再會了。」
韓定國訝道:「宮中出了何事?」
「也不是什么大事,只是一處宮殿失火,如今已經平息了,韓將軍,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