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1 / 2)

六朝雲龍吟 弄玉&龍璇 4318 字 2020-12-26

程宗揚把布巾覆在臉上,用力擦著,良久才把布巾扔進銅盆。他眼圈兀自發紅,囔著鼻子道:

「有些失態,讓兄台見笑了。」

程鄭道:

「文參軍最後一次聯絡,是發到我這里的。他在水鏡中給出你的相貌,所以我在舞都才能認出你。」

程宗揚道:

「你應該早點來找我。」

程鄭苦笑道:

「我不敢。」

「說到我的身份……我只能算是師帥的仰慕者吧。我們程氏是秦國人,在北地牧馬為業。真遼入侵,屢次毀我家園,最終身陷虜手。直到師帥北上,才將我一家解救出來。我程氏一族感念師帥的恩德,闔族加入左武軍。只有我一人奉家父之命移居晴州,為左武軍提供糧秣輜重。」

「左武軍隸屬於漢國,駐地卻遠在唐塞以西,朝中對此頗為不滿,歷年提供的糧草不足全軍所需半數。幸而唐國李葯師與師帥交好,為左武軍提供了三成的軍需,剩下的差額就由我來想辦法補齊,而且還要瞞過朝廷。我攀上呂氏,成為呂氏的門客,獲得了往唐國通商的權力,將貨物運至唐國販賣,再換成糧草運往左武軍駐地。」

「你問我做的什么生意?戰馬,當然是戰馬!」

「邊塞之地,一匹馬不過千余,販到內陸,便是最劣的耕馬也要五千錢,若是上等戰馬,更是價值數萬錢。我在晴州有一處馬場,放牧了數千良駒。左武軍獲得的馬匹,都由我販回內陸。這些戰馬成本極低,是我獲利的主要來源。其他還有冶鐵、糧食、皮革、布疋……只要左武軍需要的,我都會去經營。」

「為左武軍提供資助並不輕松,雖然我只負擔一小部分,也幾乎耗盡了所有的利潤。我作為呂氏門客,能進獻給呂氏的寥寥無幾,所以在呂氏門下也不受重視。」

「我在舞都見到你第一面,就認出了你,但我不敢冒險。」程鄭道:

「我不怕死,但我怕我死了,再沒有人替師帥雪冤。」

「師帥,還有他的左武軍,是被人害死的!」

程宗揚道:

「是誰?」

程鄭舉手劃了一個圈,

「就在這里。他們所有人都想讓師帥死。」

「他們討厭他,也痛恨他,因為他在打一場看不到敵人,看不到戰果,看不到盡頭的戰爭,更因為他是六朝中唯一無敵的存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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敖潤大馬金刀地坐在堂前,雙眼警覺地盯著四周。他身後的大堂一片黑暗,沒有燈火,也沒有聲音。

一只蜘蛛蟄伏在梁上,觸肢中的機械齒輪一片靜默。裝在它身體正中的龍睛玉卻在微微閃亮,監聽著周圍可疑的聲音。在它下方,有一片肉眼幾乎看不清楚的陰影,模模糊糊張開一個蛋形的輪廓。

屏蔽了所有光線和聲音的蛋屋內,散發著淺白色的瑩光。程宗揚、程鄭、秦檜三人圍著一張桌子。桌上一只木匣已經打開,里面放著一疊各式各樣的文契。

「洛都店鋪兩處,一處在南市,一處在馬市。南市作的是鐵料生意,馬市是馬匹交易。」

程宗揚道:

「都是租契?」

「原本是我程家的產業,因為左武軍用錢,都盤給他人。又簽了租約。」程鄭撿出一份房契,

「通商里這處宅子是文參軍當年置下的產業,他從軍之後就交給我打理。其他房產都賣光了,這一處我舍不得賣。」

「這一些是股契。晴州商人為了躲避風險,有些生意會拿出來,大家參股經營,利潤共享,風險同擔。因為風險小,所以利潤也不怎么豐厚。」

「剩下這些,是在其他郡縣的產業。一共六處商鋪,都在唐國邊境。」程鄭道:

「我在漢國的產業都在這里了。晴州和秦國還有一些,但沒有帶在身邊。」

秦檜一份一份看著,那些商契涉及的行當極多,但正如程鄭所言,都是與軍務相關的,而且大都是負債經營。

「先生一人就做了這么許多生意,」秦檜微笑道:

「果然是能人所不能。」

程鄭道:

「這些不是我的產業,是左武軍的。自從被真遼擄走,我們程氏就再沒有自己的產業。這些年來,我只是為師帥,為左武軍管理這些產業。」

程宗揚道:

「既然如此,為何要寄到我的名下?」

「因為我要替左武軍保住這些產業。」程鄭道:

「只要這些產業還在,師帥的左武軍就還在。」

「師帥在大草原覆沒的是左武第一軍,左武第二軍呢?」

「那是漢國用來監視第一軍的。」

程宗揚沉默片刻,

「關於左武軍覆沒的事,你知道多少?」

「我只知道文參軍告訴我,自從他們受命圍剿獸蠻人,來自後方的物資供應就陸續減少。最開始督糧官只說道路不暢,略有延期,等左武軍深入草原,就全部中斷了。」

「漢國停止撥付糧草了?」

「我不知道。我當時在晴州,按文參軍的要求籌集了一批物資,由磐石佣兵團護送。佣兵團的人告訴我,物資如期運抵邊塞,但沒有找到左武軍的人。他們跟漢國派駐當地的督糧官交接完畢,就返回了。事後我派人去看過,那些物資全都不見了。」

「督糧官是誰?」

「聽說是新任的,事後不久他就被調走了。新來的督糧官對此前的事都不知情。」

秦檜道:

「督糧官職卑而任重,大將軍府即使不知情,也定然有記錄。」

程宗揚喃喃道:

「霍大將軍嗎?」

說起霍大將軍,程宗揚不由想起嚴君平,也許自己應該盡快去大將軍府探探路,或者能找到些什么。

程鄭道:

「我那些生意本來就是勉強維持,如今店鋪被封,用不了多久便會債台高築。我想來想去,即使冒險,也只能找你幫忙了。」他苦笑道:

「我請人打聽你的底細,反而讓我生了疑心,剛才你別看我在笑,心里可是一個勁兒地打鼓。」

程宗揚想起那份資料還是自己親手胡編出來的,不由有些訕訕的,誰能想到自己出於戒備的小心舉措,險些就和左武軍的暗棋失之交臂了呢?

「這些產業寄到我的名下,就能保住嗎?」

程鄭道:

「執金吾封的只是晴州商人的店鋪。只要證明那些店鋪是你所有,應該就能啟封。」

「你說還有批貨物在船上?」

「二百匹馬。本來准備運往長安販賣,已經在船上走了半月,本來想在洛都上岸休息數日,沒想到又困在洛水碼頭。」

秦檜道:

「這些產業都寄到主公名下,只怕不妥。」

程鄭道:

「願聞其詳。」

「這些產業牽連甚多,逐一過寄到主公名下,只怕令人生疑。」

程宗揚和程鄭互相看了一眼,都點了點頭。程鄭拿來的文契林林總總有幾十張,逐一更易業主,肯定會引起別人的注意。

「依在下之見,倒是有個簡單的法子。」秦檜道:

「這些產業仍在先生名下不動,只將先生與家主合籍。」

程宗揚和程鄭都怔了一下,然後恍然大悟。

程鄭想的是:此人不愧是謀臣之才,竟能想出這般主意,輕而易舉就保全了自家的產業。

程宗揚想的是:死奸臣果然夠黑,顯然他對程鄭還有些不放心,索性把程鄭本人收入戶籍,那些產業說是沒動,其實連沒拿來的產業都跑不了,全被自己收入囊中。

「先生堪稱妙才!」程鄭笑道:

「當初在舞都我便說過,一筆寫不出兩個程字,如今合為一家,還是我們程氏的產業。若是合籍難辦,入奴籍亦可。」

「開什么玩笑!」程宗揚道:

「不就是合個籍嗎?我們程家子弟認祖歸宗,這樣的好事誰會攔著?」

程鄭道:

「那便以賢弟為嫡支,愚兄為旁支。你我是……」

「未出五服的兄弟。」程宗揚道:

「老秦,這件事交給你去辦,一天時間能不能搞定?」

「主公放心。」秦檜連眉頭都沒皺一下。主公有西邸的門路,無中生有都能編一套戶籍出來,何況是合籍這種小事?

程鄭道:

「不知我們這一支是何郡望?」

程宗揚笑道:

「我是盤江程,大哥是秦氏程,如今合為一宗,干脆就叫洛都程氏。」

「不可。當以盤江為號。」程鄭道:

「我族中父兄或死於北虜之手,或覆於大漠,只余我孑然一身,既無家眷,又無子息,今後便以盤江為號。」

「那么,往後我便叫你大哥。」

程鄭揖手道:

「賢弟!」

程宗揚笑道:

「這個」大哥『可不是白叫的——大哥如今有多少錢?都給小弟吧!「

程鄭笑道:

「朋友尚且有通財之誼,何況兄弟乎?你要多少?」

「二十萬金銖。」

程鄭倒抽一口涼氣,

「這么多!」

「十六萬也行啊!」

程鄭哭笑不得,

「你可知道十六萬金銖是多少?三億兩千萬錢!我那二百匹馬最多也不過一千多萬錢,五六千金銖。」

程宗揚嘆道:

「我是急著用錢,月底之前必須拿到。」

程鄭苦笑道:

「愚兄那些產業大都背著債務,也就這一年多才積賺了一些。十六萬金銖……這筆巨款怕只有晴州商會才拿得出來。不過我勸你不要去借。」

「為什么?」

「晴州人做生意,從來是不肯吃虧的。」程鄭道:

「我在晴州多年,等閑不敢往商會借貸。」

「他們的利息多少?」

程鄭道:

「晴州商人最會捕捉機會,你借貸的金額既大,時間又緊,利息必定極高。我聽說前幾日晴州商會放出一筆款子,總額不過一萬金銖,便要求以兩萬計債,日息一分,限期一月還清,必須用實物質押,而且不許提前償還。」

程宗揚臉一黑,

「干!」

這不正是雲氏當初借貸的條件嗎?原來自己已經被晴州商會宰過一刀了。

程鄭問明情形,不由苦笑,

「我這些產業全加起來也不及雲氏在漢國產業的一半,便是全部變賣,尚不足三萬金銖。若是拿去質押,最多能借貸兩萬。我把晴州的牧場賣了,倒是能值些錢,但和賢弟一樣,遠水難濟近渴。除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