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2 / 2)

六朝雲龍吟 弄玉&龍璇 3957 字 2020-12-26

秦檜卻道:「大司馬大將軍向來連稱,天子加襄邑侯大司馬,卻未動霍子孟的大將軍之號,顯然是有意拉攏霍大將軍,對抗呂氏。霍大將軍稱病不出,貌似忍讓,實則既得罪了天子,也得罪了呂氏。」

程宗揚想了一下:可不是嘛。天子想推霍子孟與呂氏打擂台,霍子孟死活不出頭,呂冀盼著霍子孟識趣,自己辭去大將軍一職,霍子孟又裝聾作啞,貌似兩邊都不得罪,其實把兩邊都得罪了。

蔡敬仲道:「霍大將軍這么做,定有他的道理。」

霍子孟可不是雛兒,他在朝中秉政二十年,不會連這些都看不出來,那么他這樣做,就十分耐人尋味了。

程宗揚道:「看來……霍大將軍不是很看好天子啊。」

如果霍子孟押寶天子,肯定不會這么模棱兩可。況且霍子孟二十年的富貴與太後呂雉息息相關,就算改投天子,也未必會得到信重。他現在是隔岸觀火,靜等著天子與太後分出勝負,甚至很可能已經把目光投到天子身後。

秦檜道:「主公今日入宮,不知天子何事召見?」

「一點破事。」程宗揚道:「你去通知毛延壽,讓他准備一下,明日……後日,去昭陽殿為昭儀畫像。」

秦檜應諾一聲,出門安排。

蔡敬仲是聰明人——那智商都變態了。程宗揚也不藏著掖著,開門見山地說道:「有一個要緊人物,在金車騎府上。」

他將嚴君平的事原原本本告訴蔡敬仲,然後道:「你有沒有辦法去見見霍子孟或者金蜜鏑?」

蔡敬仲眼也不眨地說道:「有。」

「兩件事:一是探探他們的口風,看他們在天子與太後之爭中,究竟持什么立場?二是這個嚴君平,他手里很可能拿了一大筆錢,對江州,尤其是對咱們至關重要。」

蔡敬仲摸了摸光溜溜的下巴,「要見面嗎?」

「你有辦法能見到本人當然最好。我擔心,他那邊是不是出了什么岔子,如果能確定他的下落,那最好不過。」

蔡敬仲點了點頭,起身告辭。程宗揚一直送到門口,只見蔡敬仲從門旁拿起一頂斗笠戴上,然後推開門,就像一個庸庸碌碌的普通行人一樣,融入芸芸眾生之中。

延香過來幫他解開冠帶,程宗揚連忙擺手,「別!別!這種活我自己來。」

延香道:「奴婢是下人。」

程宗揚道:「老敖可不是下人——我們商會只有伙計,沒有奴才。」

延香低頭道:「奴婢又不是敖爺……」

程宗揚嘆道:「虧得老敖沒在這兒,他要聽到這話,心都得碎成八瓣,連拼都拼不起來。」

延香赧然道:「老爺,你就別拿奴婢打趣了。」

程宗揚笑道:「我跟老敖玩笑開慣了,你別介意啊。說正經的,你要不樂意老敖,沒人強迫你。我把話放這兒——我們商會的爺兒們,你隨便挑,只要你們看對眼,別人誰都管不著。不過我站在朋友的立場說一句:老敖這人真挺不錯,有身手,心眼兒活,而且還顧家,還有吧……」程宗揚壓低聲音,神秘兮兮地擠著眼睛道:「身子骨結實——夠壯。」

延香想笑又不敢笑,最後紅著臉啐了他一口,轉身跑進內院。

程宗揚哈哈一笑,然後招了招手,「老敖,出來吧。」

敖潤探頭探腦從廂房出來,訕笑道:「程頭兒,老敖可得謝謝你了。」

「別廢話,我還要去江都王邸,」程宗揚虛虛踢了一腳,「快趕車去。」

「好咧!」敖潤一邊收拾車馬,一邊道:「還有件事,上午鄭公子去客棧,像是班先生有什么事。」

「是嗎?」程宗揚想了想,「先見過江都王再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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程宗揚並沒有奉詔,只是以大行令的身份前往江都王邸,詢問江都王在京城居住是否有什么不適?又閑聊了一番京中的趣聞,雖然逗留的時間不長,但態度誠懇,言辭和藹,最後客氣的婉拒了江都王的留宴,起身告辭。

雖然只是閑聊,可大行令此時登門,就代表了天子的意思。尤其是交談間程宗揚根本沒有問及江都王身體是否安好——這表明:無論他身體是否有恙,這個王爵都是辭不掉的;太子劉建想提前繼位,也是不可能的。江都王見狀,也借著天子遞來的梯子下了台階,稱自己不日將返回江都,繼續為國藩籬。雙方的會面其樂融融,賓主盡歡,然後由太子劉建出面,親自把大行令送到邸外。

程大行對江都王太子表現出異乎尋常的熱情,直到登車,還拉著劉建的手殷殷說了半天的話。這同樣是一種表態,由近臣的態度暗示了天子的傾向性,劉建心領神會,雖然努力抑制情緒,仍禁不住喜上眉梢。

程宗揚臉上一直掛著春風般的笑意,直到馬車馳出里坊,才漸漸收起。他當然不希望劉建成為嗣君,但他更不想打草驚蛇,只能勉強作些姿態出來。

此時已經過了申時,程宗揚看了看天色,對敖潤說道:「去班宅。」

班超派人去客棧拜訪程宗揚撲了個空,結果程宗揚去班宅回訪同樣也撲了個空。他到了地方才知道,班超不在家里,而是在雲台書院備考。

呂閎出面逐走江充之後,就再沒有人前來騷擾,此時書院內到處都是朗朗的讀書聲。

班超聞訊出迎,躬身道:「不知公子喬遷新居,貿然到訪,是班某失禮。」

「先生客氣了,」程宗揚笑道:「蝸居剛開始打理,滿院狼籍,難以待客,實在慚愧。」

班超寒喧幾句,將程宗揚引入室內,兩人分別落座。班超穿著一身發白的布袍,手肘處新打了一個補丁,雖然洗得干凈,到底難掩敝舊。他手邊的木幾上放著一冊木簡,一方瓦硯,一管毛筆和一柄書刀,簡上墨跡尚新。

詔舉在際,有志仕途的士子都抓緊最後的時間溫習功課,或是奔走於權貴之門,爭取舉薦的名額。班超胸中抱負甚大,希望能找到舉薦的門路並不奇怪,程宗揚奇怪的是他怎么會想起來找自己?自己只是個六百石的大行令,離舉薦的資格還差著好幾階。

班超似乎在想著如何措辭,一時間沒有開口。程宗揚雖然很敬仰他未來的功業,但眼下他只是個年紀還沒有自己大的年輕士子,於是主動尋找話題,「聽說這次詔舉已經改用紙張,先生為何還用木簡?」

班超道:「紙張價昂,在下先用木簡練筆。」

程宗揚笑道:「看來先生今次是有意詔舉了,先祝先生馬到成功。」

班超臉色微紅,終於開口道:「某有一事,想拜托閣下。」

程宗揚拍著胸口道:「先生有何吩咐,盡管開口!只要我能幫得上忙,絕不推辭!」

程宗揚嘴上這么說,心里卻打定主意,別說幫忙了,自己該使絆就使絆,想盡辦法堵住他上進的路子,一定要讓這位雄才偉略的大爺碰得頭破血流,對朝廷心灰意冷,對人生充滿懷疑。開玩笑,他若詔舉得官,被天子打發到塞外開疆拓土,將來誰給我干活?

班超不知道他的心思,聽他答應得爽快,大起知己之感,感激地說道:「上次閑談時,班某聽說,閣下與文黨前輩相識?」

「一面之交,也談不上什么交情……咦?你不是和他同屬蘭台嗎?」

班超苦笑道:「班某只是以抄書為生的末學後進,與掌管蘭台漆書的文前輩不啻於雲泥之別……」

程宗揚聽他說完才明白,敢情朱老頭那個同窗文黨文仲翁,在漢國文壇也是學霸級別的人物。漢國的經卷典籍都是手工抄錄,傳抄中不免訛誤,更因為年深日久,簡冊散亂,造成錯簡,連文字順序都對不上。再加上漢國學派林立,每一家都有自己的傳承。結果各家學派連典籍都不統一,考試時用哪一家學派的典籍作為標准,就成了問題。

文黨掌管的蘭台漆書,是官方召集各家學派,對各家典籍厘定整理之後,整理出來的經籍定本。為示鄭重,以漆書寫,藏之蘭台,因此稱為蘭台漆書,相當於由官方認定的典籍標准本。一旦考試中對經典原文產生歧義,都以蘭台漆書為准。

這樣看來似乎問題解決了,可蘭台漆書也是人管的,比如各家典籍上一處文字有十種歧義,蘭台漆書存一去九,那就有九家不滿意。更重要的是,這些分歧最終都關系到各家學子的仕途。因此總有人想方設法勾結蘭台的官吏,對漆書進行改動,以適合自家的典籍。於是這事就更亂了。

比如六經之一的《書經》,開篇便是《堯典》,文中記載舜帝繼位之後,任命各位大臣,是人類社會開始行政分工的最早紀錄文獻,但文中列舉群臣之後,舜帝道:「咨汝二十有二人,欽哉。」意思是一共任命了二十二位大臣。

可後人對著文獻一個一個數,有數到二十一的,有數到二十五的,有數到二十九的,八個字能數出來三人、五人、六人、七人的……但無論怎么數,都對不上二十二這個數。連錯在哪里都沒人知道,後人無所適從,只能對著文獻照錄。

也正是因此,朝廷中一直有人建議設立石經,把館藏的秘本刻在石碑上,作為欽定的范本,公之於眾,既避免人為篡改,也便於文士學子閱覽。可朝廷囿於財力,至今未能施行,只能待之後世明主了。

班超在蘭台抄書,當然知道蘭台漆書的重要,但以他的資格根本接觸不到這些秘本。不了解漆書的內容,即使把手邊的典籍背得再熟,也很可能在一個不起眼的地方錯得干干凈凈。他找到程宗揚,就是想請文黨幫忙,允許他閱讀漆書。

程宗揚一聽,心里犯起嘀咕:班超應考的是明經一科,我要給他編本假經,會不會不費吹灰之力就把他淘汰掉了?這倒是好事啊。

程宗揚正要拍胸口答應,忽然外面一片驚呼,有人大叫道:「子卿!子卿!快躲!」話音未落,便傳來一聲慘叫。

程宗揚和班超同時站起身,往外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