藍田日暖(2 / 2)

從前在京城,但凡有馮二公子在場的宴會,赴宴的姑娘們大半都是「醉翁之意不在酒」,想盡辦法吸引他的注意。

她並不太清楚年少時候的馮轍是個什么性子,但估摸著,應該和後來差別不大。和煦風流、溫雅多情,外人眼中貴公子的模范,她眼中的衣冠禽獸。

雖然看不清這群人各自的面容神情,崔織晚卻注意到馮轍從頭至尾都不怎么說話。旁人或許覺得他客氣有禮,然而,以崔織晚對他的了解,他現在已經極不耐煩了。

也是,榮家畢竟是商戶,連嫡出的榮錦哥哥他都看不上,若是在京城,這幾個庶出的兄弟估計連給馮轍提鞋都不配。

這廂,崔織晚默默想著心事,剛好聽到榮沁雅說:「……前幾日,小女子得了一塊上好的藍田玉,還是請高僧開光了的。二公子救了家兄,理應道謝,不知可願賞臉收下?」

馮轍淡笑道:「榮叄姑娘客氣了,這物件太過貴重,馮某實在受之有愧。」

崔織晚聽到這里,搖了搖頭。

聞言,榮沁雅咬了咬唇,偷眼看了一下馮轍腰間的白玉玉佩,紅著臉輕聲道:「只是一份薄禮罷了,公子這塊羊脂玉做工雖好,卻不算上佳,也不如藍田玉養人……」

崔織晚心想完了,自家這位叄姐姐不知是關心則亂還是怎的,竟然連馮轍都敢試探。一不小心,馬屁拍到馬腿上,她叄姐姐嫁入高門的美夢恐怕要破碎了。

那塊玉佩是馮家嫡出兒郎的象征,只有受族中認可的子孫方能佩戴。沒有玉佩,其實就相當於是庶子或是私生子的身份。

就算榮沁雅的藍田玉玉質再好,在馮轍眼中也和路邊的石頭沒什么區別。

果不其然,馮轍聽她提起自己的玉佩,笑容霎時便冷了。他望著面前少女嬌柔含蓄的面容,目光卻莫名有種逼人的寒意:「姑娘說的是,那馮某便恭敬不如從命了。」

榮沁雅心中暗喜,覺得他果然待人十分溫和,馮轍不置可否,目光微移,突然注意到翠竹叢邊站著一個小小的身影。

「是誰在那?」

崔織晚嚇了一跳,旋即嘆了口氣。躲是躲不過了,她只好緩步邁出了竹林。

馮轍似乎不甚在意,輕描淡寫地望過去。

原來,是府里的那個崔家姑娘。那日被他救下的小丫頭。

她看向自己的目光非常復雜,根本不像一個孩子的目光。微風拂過竹葉,她身上的衣裙也隨之輕輕飄動,顏色恰像周遭淺淺暈出的竹青色,居然有一種說不出來的飄渺與蕭瑟。

想起初見時她對他無緣無故的敵意,昨日和當下刻意的躲閃,馮轍皺了皺眉,探究地打量她。

饒是已經做了千萬次心理准備,等崔織晚真正對上他的目光還是不由得呼吸一窒。

他的五官實在俊秀極了,唇紅齒白,濃眉星目。那雙驚心動魄的深眸,似乎看著誰都非常深情一樣。

上回她的意識並不清醒,其實這才算作她第一次見到,十五歲的少年馮轍。

不知為何,她總覺得這一刻的場景有些微妙。隔世之後,馮轍居然從她的仇人變成了恩人,還真是可笑。

「馮公子。」崔織晚竭力斂盡所有不該有的情緒,硬著頭皮向他行了一禮。

「這位小妹妹不知是誰?」馮轍開口問道,好一個明知故問。

「她就是我那表妹,吳州崔家的大姑娘,小字喚作『織晚』。」榮沁雅生怕心上人注意不到自己,趕忙插話道。崔織晚本就不想出頭冒尖,便由著她說了。

「織晚?」馮轍輕聲念了一遍,語調微揚,像是在反問。

崔織晚根本不知該怎么回答,她看著馮轍,卻見他微微點頭:「倒是個好名字。」

說罷,馮轍又認真打量了她一番:「不過生得實在太羸弱了些。」

崔織晚被他看得毛骨悚然,心想若是自己再待下去,恐怕就不是看上去贏弱那么簡單了。

她一見到馮轍,就忍不住想起崔家滿門抄斬的畫面,想起她那十多年不人不鬼的經歷,想起他被自己刺了一刀,眼眶發紅,咬著牙厲聲道:「我忍了你兩年,這是最後一次。既然進了馮家的門,你就別妄想活著出去。」

他向來是說到做到的。後來,她果然沒有活著出去。

「多謝公子救命之恩。」崔織晚靜靜站在原地,鼓足勇氣開口道:「方才見叄姐姐正同公子說話,不好出言打擾,煩勞見諒。」

她看了眼馮轍剛剛收下的謝禮,輕聲道:「公子身份貴重,這枚藍田玉佩的確更襯得起您。」

聞言,馮轍的笑容霎時斂盡。

恰好這時,崔家的兩位老爺過來了,馮轍什么都沒有說,直接邁步離開了。

崔織晚終於松了口氣。

她在賭,賭馮轍不會和一個剛認識的小丫頭計較,賭自己怎樣才能立刻被馮轍厭惡。

馮家嫡子人人都把那塊玉當做命根子看待。為了替兩個兒子獲得這份認可,他娘耗費半生心血;為了獨占這份認可,馮轍連親兄都能加害。

然而,那玉佩上輩子卻被她拿去砸了。

記得當時馮轍氣得要提劍殺她,如今能再膈應他一回,何樂而不為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