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節(1 / 2)

嫁魔 楊溯 2934 字 2020-12-28

</br>「沒有,這不是他的真身。」黑貓說。

狗崽從阿芙懷里掙下來,跌跌撞撞跑到扶嵐腳邊上,踮著腳尖捧起扶嵐的手,上面有幾道口子,是方才被那妖道的骨刺拉傷的。狗崽對著扶嵐的手哈了幾口氣,道:「痛痛飛。」

妖魔自愈能力強大,便是斷了手也能再長出來。手上的口子恰在這時愈合了,狗崽笑彎了眼,「飛走了!」

小小的孩童,眉眼彎得像月牙,燦爛的星星藏在他眼睛里。

扶嵐愣了一下,伸出手,笨拙地摸了摸他的頭頂。

第12章 桑梓(二)

把被拐的孩童挨個送回去,阿芙抱著狗崽,領著扶嵐和黑貓回到家。

阿芙的茅屋在村口,走到石子路的盡頭,彎到泥巴土路上去,再拐過一面頹圮的爛土牆,村里有馬頭牆有菱花窗的宅子離他們越來越遠,漸漸變成瓦房土屋,又變成茅草棚子。最終摸黑踏過田埂,一間孤零零的小茅屋立在東邊山坡底下,柴門邊上長了一棵烏桕樹,黑壓壓的葉子擋下一片烏漆漆的影子,那就是阿芙母子的家了。

一進門,阿芙便押著狗崽的頭跪下,道:「多謝二位爺相救之恩,小婦人無以為報,明日定當奉上生雞活鴨,望二位爺笑納。」

黑貓饞嘴,見了肉腿都邁不動。它後來那么胖,都是阿芙給養的。一聽有雞有鴨,黑貓忙清了清嗓子,道:「哪里哪里,救個小娃娃而已,舉手之勞。不過你執意要報恩,我們也不好推辭。那就這樣吧,雞做成白斬的,鴨子弄成鹽水鴨,老夫口味淡,記得多加點兒蔥。」

「原來你們是吃熟食的妖怪,那這位小爺呢?」

黑貓道:「他餐風飲露,專喝西北風,不用管他,你只需伺候好老夫就行。」

狗崽掙脫阿芙,朝扶嵐撲了過去,「哥哥!」扶嵐被他嚇了一跳,摁著他的腦袋把他推出去,狗崽不依不饒,又黏上來,扶嵐再次把他推出去,狗崽扭著身子鑽進他懷里。

狗崽從懷里拿出一包紅燒肉,打開摸了摸,道:「都涼了。今天家里沒有肉吃,我跑遍了村子才找來兩塊,本來想給你們送的,可是半路上就被怪爺爺抓了。」

扶嵐摸了摸他頭頂。

阿芙一愣,笑道:「原來你們就是狗崽說的新朋友。這孩子晚上睡覺前,總是說認識了一個小哥哥和一只貓。他從前說認識了小玩伴兒,結果不是他自己捏的泥娃娃,就是瞎想出來的,有一回還把自己的影子當朋友。我還以為這次也是這樣。」她伸過手,摸了摸狗崽的小身子,道,「這孩子打小一個人玩兒,我事忙,照顧不到他,這幾日多謝二位相陪,小婦人感激不盡。」

「好說,好說,」黑貓也笑,「老夫看這娃娃可愛,心里歡喜得很。」

「可是,狗崽,」阿芙扭過頭來,微笑道,「你不是在沈大娘家么?怎么和哥哥貓爺認識的?」

她的微笑有點凶險的意味,但扶嵐那時候心眼單純,不懂得察言觀色,由著狗崽抖抖索索,把事情都交代了。扶嵐是很後面才知道阿芙這個女人是屬夜叉的,那時候他已經是阿芙的干兒子了。家里沒油,他牽著狗崽上街打醬油,正巧看見阿芙在一戶人家門口打架。好像是那家女主人誆了阿芙工錢,還污蔑她勾引男人,阿芙把那對夫妻打得蓬頭散發,屁滾尿流,一抬起頭,正瞧見自己兩個兒子站在人堆里。

阿芙整了整衣裳,又是一副溫婉可人的模樣,笑道:「出來打油?」

扶嵐怔怔地點頭。

阿芙在他掌心放了兩個大錢,拍拍他腦袋,道:「去,買果子吃去。」

女人發起瘋來,妖魔鬼怪都要退避三舍。這是扶嵐那時候學會的道理。

不過阿芙知道狗崽被黑貓叼走,又偷沈大娘家里的母雞和紅燒肉之後並沒有生氣。大約是因為黑貓和扶嵐在場,她只是笑了笑,溫言告訴狗崽下不為例,明日去大娘家賠禮謝罪。狗崽素知自己親娘的秉性,抖得跟個篩糠似的,黑貓還奇怪這小孩兒怎么打起擺子來了。

阿芙去倒了兩盞茶,拉著扶嵐的手問起他的來歷來。扶嵐一一都答了,打南疆來的,黑貓撿了他,他是一只貓妖,一路尋找神跡,前幾日到的烏江。燈火下女人的眉眼融融,有一種說不出的溫柔,扶嵐莫名覺得,她長得像娘娘廟里的女媧像,只要在廟的烏沉沉的屋檐下,仿佛就是歸家。

最後她問:「你們沒地方去,要不要留在我家?沈大娘照顧狗崽不盡心,我不敢再煩擾她了。你們幫我看顧狗崽,往後只要我阿芙能吃上雞屁股,你們一定有雞腿吃。」

拜托兩個妖怪看顧自己的孩子,天底下也只有阿芙敢這么干了。她是個膽大妄為慣了的女人,這並不是她這輩子干過最出格的事情。黑貓為了雞鴨豬肉,一股腦全答應了,雖然照顧狗崽的活兒其實是落在了扶嵐身上。

扶嵐成了烏江最稱職的姆媽。他學會了做米糊糊,炒青菜,包油渣餃子,做艾葉果子,幫狗崽洗尿濕的床單,洗狗崽弄得全是泥巴土灰的襖兒褲子。有時候還要打掃庭除,家里不大,一間茅屋做堂屋,一間茅屋是卧房,還有半間塌了牆的屋子做灶房。

扶嵐來了之後,阿芙就睡堂屋了,扶嵐狗崽和黑貓睡一屋。為了省錢,家里不經常點燈,堂屋里黑洞洞的,只有神案上有兩點幽明的長明燈,淌了淚的紅燭供奉一方牌位。供奉的卻不是伏羲也不是女媧,是阿芙的男人,上面寫「元微真人升仙道位」。

「這是我男人,」阿芙拿著濕布細細擦拭那牌位,幽暗的燈火映著她的臉兒,有種陰森的笑意,「我懷胎十月的時候他南去仙山,一去不返,到現在沒個音信。想著約莫是得道成仙了吧。你瞧,我立了個牌位,希望他保佑我們母子平平安安,福壽綿長。」

黑貓有些發寒,道:「這樣不好吧。這么些年來,老夫還沒聽過有誰道法大成,得道成仙的,你這樣不是咒他死么?」

「哦,」阿芙笑容不改,眉眼彎彎,「不要我的男人,我就當他死了。」

黑貓:「……」

家里也有出亂子的時候。狗崽調皮,有一次趁黑貓睡覺,把黑貓的胡子給剪了。黑貓醒來一照鏡子,頓時覺得沒臉見人,躲在櫥櫃底下不肯出來。阿芙回來之後大怒,拎著剃刀,把狗崽剔成了光頭。

狗崽哭得昏天暗地,「我沒頭發了!」

「你沒頭發了,貓爺還沒胡子了呢,」阿芙拎著他耳朵罵,「生你手出來干什么用的?凈給人添亂的!明兒就把你手剁了。」

「我不要娘了!」狗崽一抹淚,啪嗒啪嗒奔進屋,用青布碎花帕子包住鋥亮的頭,收拾了一個小包袱出來,拉著扶嵐的手要走。

扶嵐手足無措,阿芙拉著他道:「你干嘛?你要走就走,你牽哥哥干嘛?」

「哥哥跟我一起走!」狗崽大叫。

阿芙一把把扶嵐拽過來,「小兔崽子,反了天了!你一個人走!滾,滾得越遠越好,當初就不該生你下來!」

狗崽真的離家出走了,扶嵐呆了半晌,還是跟出去了。狗崽背著小包袱悶頭亂走,扶嵐默默跟在他後頭。他頭上裹著碎花布帕,又背著包袱,看起來像一個受氣的小媳婦。後來狗崽肚子咕咕叫,扶嵐摸出兩塊銅板,給他買了饅頭。兩個一大一小的男娃娃齊齊蹲在路邊,看街上人來人往。有的路人看見他倆,在他們腳底上扔了幾塊銅板。

到了晚上,狗崽在外面著了風,發了高燒。扶嵐背著他回家,貓爺已經從櫃子底下出來了,走過來蹭了蹭昏睡的狗崽。阿芙解開狗崽的包袱一瞧,里面只有一塊他爹的靈牌。這個小娃娃,離家出走什么也不帶,只帶著他未曾謀面的爹。

那是扶嵐第一次看見阿芙哭了。

阿芙曾經說,人這一輩子走過山水迢迢,千里萬里,有時候,就是為了與某個人相見,與某個人重逢。阿芙沒說是誰,黑貓偷偷告訴扶嵐,那個人是戚慎微。阿芙有時候會站在檐下發呆,扶嵐後來知道,他們當初就是在那里跪拜天地,結為夫妻。

「成親是一種承諾,扶嵐,」那天漫天落葉,像飛舞的枯蝶,阿芙坐在檐下喝酒,晃著腿說,「承諾你這輩子永遠待她好,永遠把她放在心上。」

扶嵐的心靜靜的,像煙水,茫茫一片。可那個時候,他心底忽然有了波瀾,仿佛是有了想望。

「我可以和弟弟成親嗎?」扶嵐說,「我一輩子待他好,一輩子把他放心上。」他想了想,道,「阿芙,我從南疆到烏江,翻過很多山,渡過很多水,才遇見了他,就像你說的那樣。狗崽,是不是我要遇見的那個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