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3節(1 / 2)

嫁魔 楊溯 3297 字 2020-12-28

</br>「不必,」戚慎微微微籠住衣袖,輕輕搖頭,「狗崽,死亡是萬物的終程。為父的師兄已替我強求過一次,便不必強求第二次了。」

戚隱的眼淚抑制不住往外流,「可……可是……」

「狗崽,同我說說你吧。」戚慎微凝望著他,那月一樣清冷的眸光中仿佛有一種力量,讓戚隱悲傷洶涌的心潮漸漸平靜。戚慎微道:「元籍同我說,阿芙罹難之後,你被阿玉收養。你可……過得好么?」

戚隱抹了把臉,道:「過得很好,爹,您別擔心。小姨對我可好了,比親兒子還親,家里吃穿用度,都緊著我先用,跟少爺似的,連表哥都嫉妒我。在吳塘上學,夫子也老愛誇我,說我勤奮,試帖詩寫得好,弄得我都不好意思。鄰居同窗都特別照顧我,我們每天一塊兒走街串巷,特別有意思。您看,」他拍了拍自己的手臂,「我身子多結實,個兒也高,健健康康,沒病沒災。後來清式真人接我去鳳還,我拜了他當師父。山上也挺好,風景漂亮。師叔師兄待我都特別好。您猜怎么著,當初我娘生我難產,就是清和師叔給娘接的生,他是我們的救命恩人來著。」

「竟是這樣么?」戚慎微略有驚訝,「為父與清和長老只有一面之緣,印象里是極溫雅的一位君子。」他感激地道,「阿芙懷你時胎位不正,生產定然凶險,為父不曾回返,想不到,原是清和長老救了你們母子。」

「對啊,為了救我,師叔花了好大的工夫來著,還浪費了一件法寶。爹,您別擔心,大家都對我可好了。各大仙山的前輩聽說我是您兒子,都趕著來關心我,邀我去他們那兒玩兒。爹,您放心,就算您不在,我……」戚隱一邊笑一邊流淚,「我也肯定能健健康康,平平安安的。」

「那就好,那就好。」戚慎微安了心,望向遠方,睫羽恍若細細的翅子,歇落在白皙的臉頰上。他又問道:「狗崽,你已是弱冠之齡,可有喜歡的人了么?」

戚隱臉一紅,要是跟他爹說他喜歡男人,他爹可能會死不瞑目。戚隱撓著頭,挑揀著說:「有是有,可人家不喜歡我。」

「她為人如何?」

「特別好,」戚隱豎起大拇指,「性子溫溫柔柔,從來不對我生氣。看起來呆不拉幾的,其實聰明的很,學啥都快。洗衣縫補做飯掃地,樣樣都精,您看,」戚隱從兜里把手帕拿出來,「這就是他綉的,多好看。就是宮院里的綉娘都沒他這么能干,他什么都會。」

就是不會生孩子,戚隱默默在心里補了一句。

戚慎微點點頭,「她可有喜歡的人么?」

「沒呢,」戚隱說,「他小時候住在山里,特別單純,情情愛愛的,他不明白。」

「那便還有機會。悉心關照,天寒問她穿衣,三餐問她吃食,日日相伴,總有一天,她會被你的真情打動。」戚慎微的表情很認真,「切記一點,萬勿與她講道理。她如何說,且聽便是,不必多做爭辯。」

戚隱一時間有些感動,鼻子里酸溜溜的。他沒想到,他爹這個道門高標,竟然教他怎么追媳婦兒。雖然他想說爹你這樣不行的,這樣只能當姑娘身邊流著哈喇子的小弟,最後送她和佩著鋥亮長劍的劍仙絕塵而去。他爹也是單純,大概因為他本人就是那個佩著鋥亮長劍的絕世劍仙。不過戚隱沒拆他台,只連連點頭,道:「我記住了,我一定會努力的!」

「日後成親,記得上炷香,讓你娘和我看看。」戚慎微道。

「爹,您要是不滿意,可千萬別生氣。」戚隱忐忑地說。

「為父便是不滿,又有何用?」戚慎微輕輕嘆了一聲,「左右是憂是喜,是苦是樂,都要你獨自面對。」

他的話兒藏著深深的無奈和憂愁,戚隱忽然想起巫郁離的話兒,對於一個母親來說最殘忍的不是奪走她唯一的孩子,而是將她從她唯一的孩子身邊奪走。戚隱心里微微的疼,對於一個父親來說,又何嘗不是如此?

戚慎微低下頭,他的指尖在天光下變得透明。他輕聲道:「時候不早了,狗崽,為父該走了。」

戚隱一愣,心里變得茫茫的,洪水從心底涌上來,在眼眶決了堤,怎么忍也忍不住。他等了他的父親十八年,相見卻不過短短一瞬。這才過了多久,才說了幾句話兒?吃碗面條都比這久。他不停地抹眼睛,視線模糊了又清晰,清晰了又模糊,「爹,我舍不得您。」

「還有最後一事,」戚慎微道,「你師兄靈樞秉性倔強,然而剛過易折,劍道一途,殺生太多,煞氣尤重。若道心稍有動搖,則步步深淵,萬劫不復。狗崽,你若在他身邊,當多出言相勸。」

戚隱哽咽著點頭。

「不要哭,狗崽,」戚慎微望著他,目光在他臉上眷戀地流連,「我留給你琉璃子,給你看那些往事,並非想讓你悲哀,更不是想讓你仇恨。我只是想讓你知道,我很愛你。我希望將來有人問你父親的名字,你會驕傲地告訴他,你是我戚慎微的兒子。」

戚慎微微笑著落淚,他抬起手,想要幫戚隱擦掉眼淚,手掌卻穿過了戚隱的臉頰。

他無奈地看了看自己的手,道;「你是我和阿芙生命的延續,你是我們的希望。你要記住,你活著,我們就活著。」

戚隱淚如雨下,不停地搖頭。

「狗崽,為父要去見你的娘親了,你該為我高興。」他的父親最後說。

「高興,爹,我高興。」戚隱用力扯嘴角,可怎么努力也扯不出一抹笑容。

戚慎微留戀地看了他最後一眼,轉過身,向著遠方走去。茫茫世界中,他清冷皎潔的背影與那無垠的白色幾乎融為一體。他信口占了一首詩,嗓音迢遙送進風里,吹到戚隱的耳邊。

「萬里雲風終一去,不知來處不知歸。飄零一身無所有,唯恨此生、長向別離中。」

再一眨眼,只見他化作一道霜色劍光,倏忽一去,便消逝在了遠方。

戚隱站在那兒發愣,豆大的淚水滾滾而落。忽然,一道蠻狠的吸力拉扯他,他眼前一黑,又是一陣天旋地轉,翻江倒海,再一睜眼,已經回到了小築外頭,琉璃子啪嗒一聲,跌落在他腳邊。他把琉璃子撿起來,戴在腕上,眼淚又一滴滴打在那剔透的琉璃珠子上。

他真的是難過了,好像一輩子的難過都在今天用完了,渾身無力,連心臟都懶得搏動。站在廊下發了會兒呆,如夢初醒一般,拖著腳回屋,推開門,跨進門檻,轉進里屋,他哥還躺著,閉著雙眼,很安詳的樣子。

戚隱看了看窗外的天色,已經深夜了,星子低垂,一眨一眨,和平常沒什么兩樣。他沒點燈,搬了張杌子,坐在他哥床邊上,捂住臉,無聲地落淚。

他想命運真是壞透了,他爹娘那樣的人兒,一個是天底下頭一號劍仙,一把歸昧劍寒光四射,妖魔見了聞風喪膽,一個是天字第一號大美人,威風凜凜氣勢洶洶,會燒飯會洗衣,還能徒手把鐵釺子擰成麻花。他倆就該是一對俠侶,一路過五關斬六將,打敗張牙舞爪的妖魔鬼怪,征服滿嘴狗屁的仙門同道,找到一個世外桃源,生一地的娃娃,最後被寫進戲折子里,成為遙遠的傳說。可他們分離了十八年,一個化妖一個變鬼,死得還那么慘。

而他們的孩子是個沒用的慫蛋,有個虎視眈眈的大巫即將取他的狗命。

戚隱從杌子上滑下來,坐到地上,抱著膝蓋埋著頭,縮成一只蝸牛。他忽然覺得好冷好冷,冰天雪地里只剩下他一個人,小孩子一樣坐在黑暗里哭泣。凍死了凍死了,戚隱抱緊自己的手腳,是倒春寒么,然後他恍然間發現,是他心里太冷。

一雙溫暖的手臂忽然環住了他,他抬起眼,看見扶嵐寂寂的雙眸。扶嵐一手扶住他的背,一手伸進他的膝彎,將他抱起來,放在床上。扶嵐剛剛醒來,就看見戚隱縮在床圍子下面,像一個孤單的小孩。扶嵐是個鈍鈍的人,這個世界和他像隔了一層,他總是很難領會情緒的起伏,情感的流動。不過阿芙曾經告訴過他,露出牙齒的笑容代表高興,深深鎖住的眉頭代表憤怒,止不住的眼淚代表悲傷。他還記得阿芙說,如果你看到有人在流淚,要記得抱抱他。

於是他張開手,用力抱住了這個流淚的男孩兒。

「弟弟不要一個人哭,哥哥在。」

黑貓從絨布墊子里跳上來,鑽進戚隱的懷抱。毛絨絨的黑團子舔了舔他的臉頰,喉嚨里咕嚕一聲。

「貓爺也在。」

第76章 折柳(一)

戚隱埋在扶嵐懷里,痛痛快快哭了一通,直哭得滿臉通紅。扶嵐輕輕拍他後背,脫了他的外裳,給他蓋上棉被。黑貓蹲在他腦袋邊上,用毛茸茸的爪子拭他的淚,道:「還和小時候一樣呢,哭起來就哇哇的,倒不上來氣兒。」

「要看小魚么?」扶嵐問。

「什么?」戚隱眼睛腫得跟魚泡似的,勉強睜開條縫兒瞧,扶嵐正躺在他臉側,靜靜瞧著他。戚隱哭夠了,心頭郁結散了些,打眼瞧見扶嵐胸前素白緞子上洇濕一片,正是他哭濕的,頓時覺得尷尬,拿手擦了擦,越擦顏色倒越深了。

扶嵐並不在意,按住他的手,兩人交握的掌心里涌出天青色的小魚,在寂靜黑暗的床幃里散開。小魚盤旋,匯成青色的潮,繞著戚隱徘徊紛飛。扶嵐說:「小時候你哭,給你看小魚就不哭了。」

黑貓鑽進戚隱懷里睡覺,戚隱抱住它,抬起手抹了把臉,道:「我好多了,哥,沒事兒。」他平躺著,望著頭頂的飛魚,道,「哥,我看見我爹了,他是個特別好的人兒。我現在特後悔以前老叫他狗劍仙,他一點兒也不狗,真的。要是我娘生我那天,他回成了家,他將來一定是世上最好的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