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5節(1 / 2)

嫁魔 楊溯 3395 字 2020-12-28

</br>「這是我爹留給咱們的。」戚隱說,「我爹留下兩樣東西,歸昧劍和這串沒啥用只能看的琉璃十八子。我自私一點兒,歸昧劍我拿走了,這串琉璃子你戴著吧。小師叔,我要跟我哥走了,你可得保重著點兒。戴著它,你就知道,我爹在天上保佑著你呢。」

戚靈樞低下眼,久久地凝視那串剔透的琉璃子。天光下,他的眼睫蛾羽一般輕輕顫動,戚隱知道,他的眸中一定藏了刻骨的哀慟。戚靈樞沉默了一會兒,道:「師弟,我常想,師尊斬妖除魔數十載,夙興夜寐,披霜瀝雪。身上創痏,累累數來,盡皆救民於倒懸所致,何以落得如此境地?『天之報施善人,其何如哉?』『倘所謂天道,是耶,非耶?』」

他的發問一字一句,字字沉痛,字字泣血,戚隱也難過得很,是啊,他爹娘那般好的人兒,怎么就這般下場呢?戚隱默然半晌沒吭聲,戚靈樞醒過神來,道:「抱歉,我不該同你說這些。」

戚隱搖搖頭,道:「小師叔,你這些問題我也回答不了。只不過我想,天呀命的,咱們這些凡人猜不明白也看不透,誰也不知道明天會怎么樣。說不定今兒在一塊其樂陶陶地涮著肉,明兒我腦袋上落下個花盆就把我給砸死了。算了,管他明朝幾般苦,只消今日快活逍遙似神仙!日後就算顛沛流離,蓬頭垢面,也有東西可以回味不是?」

他拍拍戚靈樞的肩膀,出了門,天地一片雪色,蒼茫無垠。扶嵐一身麻布黑衣,背著藍布碎花兒的小包袱,抱著貓爺,站在廊下等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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傍晚時分,晚霞在青磚地上流瀉,像一叢叢火焰,整座山城都籠在黃昏里。天漸漸暖了,河道邊上的垂柳發了新芽,楊柳底下搭了個窩棚,幾張油膩膩的方桌,幾把瘦棱棱的長凳。五六個卷著衣袖的漢子在那喝酒劃拳,臉頰吃得紅紅的。街上人少了,大家都收拾攤子,關上門。一條臨水的長街,只剩下這一個孤零零的窩棚。

「請問,月牙谷怎么走?」有人問。

漢子們轉過臉,正見一個男孩兒站在青磚地上。他長得很漂亮,眉目精致,看起來只有十二三歲的模樣,脖子上圍著雪一樣的狐裘,身上穿著披風,銀紐子一絲不苟地扣在一起。只是眼睛好像看不見,灰蒙蒙的,沒有光彩。

「太久沒回去,竟然迷路了,」男孩兒帶著抱歉的笑容,不知是不是因為迷路而窘迫,「煩勞幾位指個方向。」

「你去那兒做什么,那兒一片迷霧,進里頭的人再也沒回來過,危險得很。」漢子們醉醺醺地圍住他,「你一個小孩子,你爺娘呢?」

男孩兒沒答話,有人搓著手笑,「長得不錯,兄弟幾個,要不要捎回家玩玩?再賣給鴇兒,咱下半年的酒錢都有了。」

男孩兒似乎沒聽懂,淺笑著,依舊是彬彬有禮的模樣,「能給我指個方向么?」

「走走走,我們帶你去!」有男人伸手過來攬他。

男孩兒退了一步,正好避過那伸過來的手。男人有些不高興,道:「怎么的,老子帶你去你還不肯?」

男孩無奈地搖搖頭。男人們互相看了一眼,從四面八方圍上來,陰鷙的眼睛露出淫邪的光。男孩一動不動,微微低著頭,仿佛毫無防備。所有人大喝一聲,正要撲上去,數道凄冷的寒光從披風底下飛出來,仿佛刀子狠狠割在眼皮上,所有人的眼睛都被晃了一道。風刃在窩棚里盤旋,剎那間柴草亂飛,血花四濺。所有人矮了一截,像信徒跪拜神祇一般,伏倒在地,那是因為他們的雙腿已被風刃斬斷。

漂亮的男孩踏著血,停在一個男人的跟前,居高臨下。男人艱難地抬起眼,看見那個男孩兒的臉上依舊帶著溫煦的笑容,連嘴角的弧度都不曾變過。

「我已經問了第三遍了,」男孩兒苦笑著,很苦惱的模樣,「月牙谷怎么走?」

漢子艱難地指了一個方向,男孩頷首,道:「多謝。」

說完,男孩兒化為叢叢紫蝶,消失了蹤跡。男人正要求救,一道風刃滾過所有人的咽喉,霎時間鮮血長流,窩棚里再無聲息。

紫蝶穿過山坳子里巨斧斬過似的天塹,飛過重重迷霧,順著潺潺的溪流,飛往隱匿在深山里的峽谷。曲曲折折的山階上兩側掛滿了暈紅的油紙燈籠,男孩兒在爬滿青苔的石階上落了腳。立刻有溪邊浣衣的婦人注意到他,溪邊耍水的孩子們愣了一下,大叫著跑過來:「阿離大人!阿離大人回來了!」

孩子們像蹁躚的小蝴蝶一般圍住了他,巫郁離從披風底下取出絨花兒、布老虎之類的小玩意兒,分給他們。孩子們簇擁著他,一同往月牙谷深處走。浣衣的婦人們站起來在衣襟上擦手,道:「阿離大人又變小了。」

「是啊,」一個中年婦人道,「這是我看過的二回了,頭一回見阿離大人變小,看模樣只有八歲呢。」

「這是阿離大人的私事兒,咱們別管。」有人打斷她們,「多虧阿離大人,咱們這些無家可歸的寡婦才能逃過妖魔的利爪,有一處安歇之地。收拾收拾,且回家吧。阿離大人愛喝茶,我呀,去包點兒雲霧茶給他。」

滿月在山盡頭升起,月光猶如細膩的水銀,鋪陳在靜謐的谷中。月牙谷里住的都是寡婦,每間低矮的小屋里都有一個母親和幾個孩子。他們大多從妖患中僥幸逃生,被巫郁離收容。谷中央矗立著高大的白鹿神像,披著月光,鹿角生花。巫郁離坐在白鹿神像下,擦拭一支素白的骨笛。大大小小的孩子們圍著他,趴在他的腳邊上。

有孩子嘟囔著問:「阿離大人今天不彈琴么?」

巫郁離微笑著搖頭,「今天高興,吹笛子。」

「可是以前阿離大人都彈琴,」孩子懵懂地問,「吹笛才高興,以前彈琴的時候,阿離大人都很難過么?」

巫郁離沒有回答,只是歪了歪頭,問:「要聽故事么?」

「要!」所有孩子大聲道。

巫郁離娓娓道來,「很久很久以前,白鹿大神還會下降凡間的時候,常常去外面嬉戲游玩。每當夜深,月亮升起,白鹿大神披著月光,從遠方歸來,篤篤的蹄音在灌木叢里響起,有一個大巫就會吹起骨笛。」

「他在迎接神回家么?」孩子們問。

巫郁離眼中有細碎的溫柔,他抬起手,蝴蝶飛出掌心,撲著翅子,螢光點點,散入遠山。他仿佛又看見那只潔白的鹿靈踏著月光下降,向他走來。那一瞬,他迷蒙的眼睛里仿佛忽然有了光彩。

「對,沒錯。」他低聲道,「他在迎接他的神……回家!」

第79章 萋萋(一)

去南疆之前,他們決定先回一趟江南。戚隱有種直覺,弄清楚巫郁離的來歷,便能弄清楚扶嵐的來歷。要查巫郁離,南疆要去,江南也得走一遭。打吳塘出來得有小半年了,跟過了半輩子似的。這一程直奔孟清和的老家常州府,三月天,風里扯絮,白絨絨飄滿天。他們到的時候正好黃昏,天邊一輪紅滾滾的日頭,染缸里掙出來的似的,扎眼得緊。

到了地兒先祭五臟廟,戚隱一手摟著貓爺一手拉著他哥進酒樓。去了一趟無方,從雲知那兒得來一半打假擂的贓銀,小師叔又給了他好些銀角子,這會兒囊中包包鼓鼓,十分有錢。當下叫了幾兩牛肉,一盤燒鵝,一碗蒸雞,兩盅三鮮湯,兩碗綠豆棋子面,兩壺燒酒。不怕吃不完,貓爺肚量大,什么都裝得下。

酒樓正中央搭了個台子,說書人端坐其上,抹了抹嘴上兩撇胡子,驚堂木一拍,道:「今兒個,老朽便來說一說那叱吒風雲,三頭六臂,通天徹地的妖魔大王,扶嵐!」

戚隱一個激靈,從飯碗里抬起頭來。

四下里叫好,說書人驚堂木又是啪地一拍,捻著胡子道:「且說那扶嵐大王,生得是虎背熊腰,黑臉長毛,牛眼大耳。日前假意敗於小戚道長劍下,實則深入無方,攪得仙山天翻地覆,老朽正巧行至湘水岸邊,眼見滅度峰搖搖欲墜,實在是心驚膽戰吶!」

得,他哥從一個豬妖變成四不像了。戚隱無語。

滿座痛惜長嘆,說書人喝了口茶,又道:「扶嵐性淫,在那橫山魔宮,辟有酒池肉林,蓄妖姬魔女七七四十九個,個個生得夭夭灼灼,喬模喬樣,更精通房中秘術九九八十一式。哄得扶嵐日日荒淫,夜夜笙歌,生得一地孩兒,其中三孩兒最為出名。大兒扶擎天,二兒扶立地,三兒扶下水,在山西道占山為王,凡是過路人,男的剖腹為食,女的強搶為奴。仙門百家是咬牙切齒,恨之入骨啊!」

這估摸又是哪個吃飽了沒事干的妖魔冒充來的,戚隱無奈。這么難聽的名兒,也虧得這幫龜孫想得出來。滿座憤恨不已,一個個氣得滿臉通紅,要把扶嵐生吞活剝似的。卻沒想到,他們恨之入骨的軍師庾桑吃飽喝足,大搖大擺躥上台,攤著肚皮睡覺,幾個凡人崽子圍著它,爭著撓它下巴。而那位無惡不作的妖魔共主,正心不在焉地看窗外人潮涌動。截至目前,已有兩個姑娘在他們桌邊崴了腳,三個女娃來問路,鄰座的小姐都偷摸瞄他,絞著手帕臉紅心跳。

不知道扶嵐聽不聽,八成是沒聽,戚隱望著他恬淡的側臉,這廝在哪里都像個透明人似的,很沒有存在感。戚隱也沒有存在感,但他是像野草似的,蔫頭耷腦得不起眼。扶嵐不同,他靜悄悄不吭聲的時候像個四大皆空的僧侶,似乎眨眼間就要和周遭的風景融為一體。

「哥,你真有七七四十九個妖姬魔女?」戚隱問他。

扶嵐搖頭,「二十八個。」

戚隱還記得他被那幫「姬妾」逼得跳嘉陵江的事兒,問道:「她們怎么樣,你有喜歡的么?」

扶嵐蹙起了眉心,「她們吃得很多,我養不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