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6節(1 / 2)

嫁魔 楊溯 3464 字 2020-12-28

</br>巫郁離頷首,「看來那些神祇讓你看到了不少東西。」

「他還是畸變了么?」

「沒有。」巫郁離惋惜地道,「血肉穩定了,卻還有旁的缺陷。這個缺陷,直到如今我也無法克服。小隱,你跟在扶嵐身邊這么久,沒有察覺么?」

缺陷?他哥除了反應慢了點兒,腦子呆了點兒,好像並沒有旁的毛病。戚隱撓了撓頭,總不可能是不舉吧?

巫郁離見他不語,解釋道:「這是個沒有七情六欲的孩子,行如傀儡,動如木偶,與凡人血肉之軀、有情之體相距遠矣。」

他並攏雙指,指尖燃起一簇青光,點在戚隱的眉間。戚隱閉上眼,面前現出巴山神殿寬闊的神道。那種束縛的感覺又出現了,他不能動彈,像被困在一個貼著身體的籠子里。他知道這是巫郁離的記憶,此刻他站在月鏡外的神殿滴水檐下,一個稚弱的孩童坐在台階下發呆。他有著大而黑的瞳子,細瓷一樣潔白的臉頰,安安靜靜,像一株遺世獨立的梔子花。天忽然下起雨來,四下里迷霧籠罩,天盡頭閃過白蛇一般猙獰的電光,滂沱的雨澆在那孩子的身上。

戚隱,或者說是巫郁離,立在檐下說道:「嵐兒,下雨了,你該躲雨。」

孩子沒有應他,抱著膝蓋坐在雨中,渾身被澆得濕透。

巫郁離候了半晌,打起青油傘,走到孩子面前。他道:「我要去人間一趟,你願同我一起么?」

他把扶嵐帶到了一個凡人村庄,大約是在人間同南疆的交界,雨打芭蕉噼里啪啦,雨點子像碎玉亂珠,滿地亂濺。巫郁離把扶嵐交給了一戶姓李的人家,交付給他們三兩銀子,說過三個月再來接扶嵐。那戶人家人口簡單,一對夫妻並一個十一歲的小兒,接了孩子,千恩萬謝,將扶嵐領進了門。

巫郁離其實沒走,他放出紫螢蝶,日日監視扶嵐在村子里的動向。這個時候的扶嵐遠比戚隱見過的還孤僻,悶葫蘆似的,從戚隱進入巫郁離的記憶開始,就沒見他說過話兒。

他不吃不喝,這事兒巫郁離同李家人交代過,他們一開始還吃驚,後來就習慣了。仙人的娃娃,餐風飲露很正常。一家人圍在飯桌前面,李大娘為了表示一視同仁,也給他放個碗。扶嵐就坐在蛀了洞的桌面邊上,呆呆地瞧他們吃飯。晚上他同十一歲的李胖墩同睡一個屋。因著那三兩銀子的緣故,李大娘讓扶嵐睡炕,胖墩睡地。

夜深人靜,胖墩翻來覆去睡不著,支起身子看扶嵐。扶嵐也沒睡著,他側著頭,默默地凝望窗屜子外面灑落的月光。

「喂,你為什么不說話兒?」胖墩問他,「你是啞巴么?」

戚隱默默地想,我哥才不是啞巴,人家就是不想搭理你。

扶嵐睜著黑黝黝的眸子,像一泓秋水,眨亮眨亮。胖墩看著他,竟然臉紅了,道:「你跟你爹長得真像,一樣白。仙人就是不一樣,比我們好看多了。喂,你那個仙人爹是不是不要你了?因為你是個啞巴。」胖墩看他不說話,又換了個話題,「來你學我,你說你是傻蛋。」

扶嵐沒吭聲,扭過身面朝牆壁,捂著耳朵睡著了。戚隱就知道他哥會這樣,在心里大笑。那胖墩吃了癟,爬起來想去掰扶嵐的手,隔壁屋他娘一聲吼:「還不睡!」胖墩立刻滾下炕,捂起被子裹成了球。

天邊翻起魚肚白的時候,村里的小伢兒一同結伴上山揀柴火。這幫娃娃自己成立了個青龍幫,一個濃眉大眼的瘦子年紀最大,打架也狠,眉毛上有道疤,是這幫娃娃的領頭。胖墩領著扶嵐,扎在孩童堆里,一幫人浩浩盪盪鑽山越嶺。

他們的柴火很快就揀好,但總是磨磨蹭蹭不願回家。大伙兒赤著腳丫子在山里爬上爬下,還有的帶來炮仗炸螞蟻窩。扶嵐是個傻的,讓他干嘛他就干嘛。他們玩累了,就讓扶嵐給他們捏腳捶背,讓他光著腿子去河里捉泥鰍,還讓他扛小山丘一樣高的干柴,臨到家的時候,再分別把柴火背回自己肩上。

有一天,大伙兒照例上山,瘦子說山坳子里發現了一個狼窩,邀大家去探險。大伙兒都怕,狼窩可不是好玩兒的,一不小心命就沒了。那瘦子卻說不怕,他在洞口守了一天,不見老狼,光聽幾個狼崽子在里頭嚎,准是老狼沒了,只剩下一窩狼崽子。孩童心性,不知深淺,漸漸有幾個膽兒大的被說動了,剩下幾個不願承認自己膽小,硬著頭皮跟上。到了洞口,里頭黑魆魆,窩著一股嗆鼻的陰餿,大家面面相覷,都畏畏縮縮不敢進去。

有人提議:「啞巴膽兒大,讓他去探探路。他腿腳利索,每回上山下山氣兒都不喘,要是有老狼在,他也能跑回來。」

大家紛紛點頭,都覺得這是個好提議。只有胖墩很擔憂,拉著扶嵐道:「你要是不想去,就趕緊搖頭!」

扶嵐呆愣愣的,不點頭也不搖頭。那瘦子站在大石頭上,挑起嗓門道:「怎么的,不敢了?死胖子,平日就數你最膽小,我上回聽說你踩了只偷油婆,嚇得尿褲子,家都不敢回。他不去,你去,也好練練膽兒!」

大伙兒哄笑起來,胖墩氣得臉頰通紅,撒手不管了。瘦子走下來,拍了拍扶嵐的肩膀,道:「啞巴,你輕點兒進去,要是里頭有老狼,就悄么聲回來告訴我們。這事兒你要是辦成了,以後咱們就是兄弟!我們青龍幫,我是大當家,你是二當家!」

戚隱心里焦急,這個笨蛋不會真傻乎乎地跑進去吧?

扶嵐什么也沒說,轉過身進了山洞。

第97章 徂川(二)

一刻鍾過去,扶嵐一點兒影兒都沒有。大家漸漸著慌了,瘦子攛掇胖墩進去看看,胖墩抱著老樹,死也不肯進去。忽然,里面傳出一聲低沉的狼嚎,大家登時嚇得臉都白了。里面不是只有狼崽子,里面有老狼!狼嚎聲越來越急,扶嵐卻半點兒聲都沒有,沒有尖叫,更沒有求救。有人哭著道:「啞巴去哪兒了,他怎么叫都不叫一聲?」

「笨蛋,他是啞巴,他叫不出來!」有孩子叫道。

一眾孩子都嚇破了膽兒,紛紛奔下山逃了。

瘦子等了會兒,捱不住那令人心膽俱碎的狼嚎,也跟著跑了。戚隱氣得吐血,巫郁離這廝卻似乎看得很有滋味兒,螢蝶撲上撲下跟著胖墩回家。胖墩渾渾噩噩,發了夢似的,回到家沒人兒,他關上門,捂著被子哭。夕陽西下,晚霞像一盆血潑在天穹上。胖墩起身出門看,扶嵐依舊沒回來。

李家夫婦回家發現不對勁兒,里里外外找扶嵐,不見人影兒,問胖墩清晨扶嵐有沒有跟著回來。胖墩推說發燒,悶在被子里不出來。李大娘試他額頭,確實燒得慌,喂他喝了葯,又去找鄰家孩子,一家家敲門一家家問,都說不知道。問到那瘦子,他說回來了,晌午還看見啞巴蹲在李家檐下玩泥巴。

「准是被黃鼠狼叼走了。」李大娘急得滿頭發汗,「這可怎么辦,仙人回來領娃娃,咱們交不出,他是要發怒的!」

李大爺也急躁,坐在炕邊抽了半袋煙,道:「咱去山溝溝里找,若能找著就好,若找不到,便說這孩子自己跑去山溝里玩兒,跌死了。仙人就是要怪罪,頂多是把銀子要回去,總不能要咱一家的命!」

村里鄉親聽說丟了娃娃,都來幫忙,擎著火把漫山遍野喊「啞巴」。黑漆漆的山野,飄搖的火把像鬼火,照得一山窩歪脖子老樹影影幢幢。胖墩爹娘剛走,那瘦子怕東窗事發,牽連自己,和其他幾個小孩兒翻窗進來,惡狠狠地威脅他萬萬不可把扶嵐的下落說出去。

「是啞巴自己要進去的,他若不肯進,我們還能逼他不成?他自己進去找死,和我們都沒關系!」瘦子叫道,「他就是個怪胎,他爹都不要他,死了就死了,沒了就沒了。你可千萬不要想岔,把我們交代出去,平白挨一頓打。」

胖墩發著抖,滿腦門子都是汗,抖抖索索地點頭。

鄉親在山里尋了一夜,連屍骸都沒有找到。

天蒙蒙亮,寒浸浸的天光灑照在院里。李大娘坐在自家客堂掩著臉哭嚎,屋里屋外站滿人,低著頭唉聲嘆氣。胖墩和一眾小孩坐在階下,個個臉蛋兒水樣蒼白。

正坐著,忽見小路盡頭現出一個人影兒。矮矮的個兒,深一腳淺一腳,越走越近。李大娘怔怔地走出來,夫妻倆相攜著望過去。扶嵐滿身鮮血,面無表情,仿佛是地獄里走出來的惡煞童子。他一手拎著一顆血淋淋的狼頭,一手拖著一具無頭狼屍,血灑了一路,進了李家院落。血糊了他滿身,白生生的臉瞧不出模樣。

他走進來,人群自動分開條道兒。在眾人驚愕的目光中,扶嵐把那顆碩大的血疙瘩放在胖墩懷里,道:「給你。」

他來到這個無名小村將近兩個月,這是戚隱第一次聽見他說話。沒什么語調,冷冷淡淡的嗓音,像說「今天天氣很好」那么簡單。胖墩愣了半晌,熱辣辣黏糊糊的血灑了滿手,他如夢初醒一般丟掉了那顆腦袋,凄厲地尖叫著撲進李大娘懷里。扶嵐滿臉困惑,周圍的人一步步後退。小小的男孩兒黑黝黝的眸子映著白花花的天光,也映著他們驚愕恐懼的臉。

「妖怪,這是個小妖怪!」

「不能留著他,快把他趕走!」

「什么仙人的娃娃,他一定是個妖童。這么久了,那仙人連封信也不來,八成是把他丟在這兒了!快把他送走!」

村里人竊竊私語,扶嵐在李家待了兩天,李家夫婦終於捱不住鄉鄰的輪番勸說。一個大太陽的早晨,李大爺牽著扶嵐的手,把他送進了山崗老林子。李大爺給了他一個小包袱,里頭裝了兩件土布衫子和兩吊銅板,說過會兒就來接他回家。

扶嵐點了點頭,坐在石頭上,抱著包袱,並著雙膝,和平日里一樣乖巧。李大爺走出幾步,回過頭看了兩眼,那娃娃坐在那兒,低頭看地上的螞蟻。他嘆了口氣,終是一狠心,下山去了。

扶嵐很聽話,一步都沒有離開。夜里下雨,雨水漫過腳踝,渾身濕透。他靠著樹干打盹兒,揉著眼睛醒過來,衣裳已經被太陽曬干。有時候路過幾只野狼,藏在灌木叢里與他對視,一盞盞鬼火一樣幽綠的瞳子,藏匿著嗜血的狠意。它們陰森森凝望半晌,又緩步離開。偶爾有嘰嘰喳喳的麻雀落在他頭頂,他頂著小麻雀,坐在石頭上發呆。扶嵐那里待了快有半個月的光景,李家夫妻上山來看,看見身上落滿樹葉灰塵,臟兮兮的扶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