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0節(1 / 2)

嫁魔 楊溯 3752 字 2020-12-28

</br>「在烏江,孩子。」一個神女和聲說道,她的嗓音很溫柔,像潺潺的水波。

神女指尖一彈,墨綠色的水波悄然盪漾,氣泡漲漲落落,素白的水浪結出一片水中虛景。戚隱看見幼年的他,看起來只有兩三歲,提著漁網兜子踢踢踏踏在河岸上跑。那個時候他剛剛能跑利索,還沒有遇見扶嵐,也還沒有失去阿芙。水下微波盪漾,浪花里面游過三道人身魚尾的影子,戚隱霎時間反應過來,那是雲夢神女。她們在湖里追隨狗崽的步伐,無聲無息。狗崽似有所覺,忽然停了步子,蹲在河邊照自己的影兒。白嫩小娃娃的影子漸漸漶散,露出神女明麗的臉龐。

戚隱知道他幼時素來膽大,不知是太笨還是太天真,連吃人的妖道都不害怕。現在也一樣,狗崽「咦」了一聲,好奇地伸出一根手指頭,觸碰淡綠色的水面。神女也在里面伸出手,和狗崽的手指相碰。在烏江的春天,在無名的湖畔,狗崽第一次看見神明。時光像在剎那間停滯了,漣漪一圈一圈,波光聚了又散,絢爛猶如碎金。

水波又是一盪,細密的泡沫涌現另一個場景。狗崽在搖籃里大哭,扶著萬字床圍子爬起來,搖籃搖搖欲墜,眼看他就要墜下籃子。床頭上的小神仙泥娃娃忽然動了動,三個神女像一陣雲霧從里面鑽出來,摟住狗崽的小身子,抱著他低低歌唱。狗崽不哭了,仰著脖子瞧神女白潔的下巴,漸漸闔上了眼睛。漂浮的神女和熟睡的小孩兒,隔著窗欞看,暗黃的窗紙映著他們的影子,像演著神話故事的皮影戲。

神女輕聲道:「我們相逢在烏江,孩子。當你俯照河影,我們透過你的影子看著你。當你行走橋邊,我們托起荷葉護衛你的步伐。當你夜晚啼哭,我們在你床邊歌唱。早在你不記事的年紀,我們就已經見過面。今日你來,我們並非初遇,而是久別重逢。」

戚隱隱隱約約記起來了,在扶嵐訴說的回憶里,阿芙曾告訴扶嵐他小時候總有一些自己幻想出來的玩伴兒。有時候是捏的泥娃娃,有時候是湖水里自己的倒影。在扶嵐沒有來到烏江的時候,他總喜歡自言自語,自己和自己玩兒,說一些別人聽不懂的怪話兒。孩子總是這樣,尤其是像他這樣孤單的孩子,阿芙從來不當真。可這的的確確是真的,他無名湖畔,在小神仙泥娃娃里,遇見了古老的神祇。

「孩子,你自幼沒有父母的依傍,我們護佑你平安長大。直至今日,你走到我們的面前。」

戚隱不吭聲,清冷堅硬的臉龐沒什么表情。

他現在很不一樣了,若是從前,他大概會又驚異又激動。擁有不凡的身世,當神仙眷顧的小娃娃,這是他從小想到大的事兒。這樣將來長大,姚家人才能在他面前痛哭流涕,後悔當初對他那樣壞。可現在,他心如死水,什么感覺都沒有。姚家人死了,剩下一個老太太。扶嵐也死了,什么都不剩。來來去去,人生像一場醒不來的噩夢,全是災難全是空。

他問:「為什么是我?」

「你可還記得你的名字從何而來?」

「我娘在女媧廟里擲出來的。」

「不,是女媧大神賜予你的。孟芙娘擲下千字筒,女媧大神從其中挑選了你的名字。凡人的眼睛只能看見五色虛相,看不見藏身於冥冥之中的神祇。你以為你的名字擲出於偶然,並非如此,是神祇賜予你這個名字。」中間的神女溫聲道,「這名字有它自身的由來,它出自一個古老的卦辭。」

「卦?」

「你可還記得,在你進入巴山月鏡前夕,巫郁離為了卜問天地大運,耗費了半身的靈力。可即便他本領通天,終究是個凡人。那關聯天運的大卦,他只卜出半句而已。完整的卦辭,早在千年前伏羲大神打開靈感大目,窺探未來之時便已經聞於諸神之耳。」

「完整的卦辭是什么?」戚隱問。

神祇嘆息著說出了那句卦辭,又仿佛是一個古老的預言。

「諸天神隱,天地同戚。」

雲知喃喃念出了隱藏在里面的名字,「戚隱……」

「沒錯,」神女們凝視戚隱,「這就是你名字的由來。孩子,巫郁離以為是他選擇了你,是他設計你找到白鹿的心臟。他錯了,白鹿神像里的心臟,原本就是我們為你而留。三千年前,姜央戰死在天穆之野,獻祭血肉化為南疆雨露,留下一顆霜雪之心懸於中天。伏羲大神開啟靈感大目,窺測諸神的未來。我們按照大神的指示,將姜央的心臟送往白鹿神墓,等候你的到來。」

「諸神應運而生,應劫而死。天行有常,大道無爭。」神女娓娓道來,「生生死死,猶如日升月落,朝來暮往。我們遵從宿命的安排,就像滔滔河水順應天時地勢,路緩則靜,路急則速。但無論道何阻,路何長,終究滾滾而逝,一去不返。巫郁離強行爭大運,奪造化,妄想逆天而行,改變既定的命局。而你,孩子,你是我們的送葬人,你將親手修正天命,將所有神祇送往不可知的歸路,讓凡世回到原本的軌道。」

這叫什么話兒?大家面面相覷,都覺得不可思議。敢情大神都有想死的毛病,是活太久活膩味了么?戚隱皺了皺眉,遲疑著道:「你們要我送你們歸西?」

「不必你動手,我們的殺機已經到了。」神女輕輕搖頭,「你只需要找出巫郁離的死穴,阻止他。他是天命中的變劫,孤天上的煞星。只要他活著,世間永無安寧。」

巫郁離誆殺扶嵐,戚隱是必定要取他狗命的。戚隱正要說話,心臟忽然收縮了一下,像被誰攥緊了似的,心里忽然涌起一種難以言喻的悲愴。這感覺突如其來,沒有因由。

戚隱以為他的身體又出了毛病,但很快他意識到問題並非出在這里,這情感並不屬於他,而屬於他體內的白鹿。他在戚隱的胸腑里悲傷,悲意猶如海水彌漫心田,淹沒九藏。

「老白,你怎么了?」戚隱問。

「小爺好得很,別管我。」白鹿背過身,惡聲惡氣地道。

戚隱忽然想起那日在巴山月鏡,他看見殘陽如血,神祇遠征,神巫困守神殿。那是巫郁離的記憶,也是白鹿的過往。

這個死要面子的家伙,是為了他的大神巫悲傷么?他曾經違背天命,為此不惜與伏羲決戰。可現在他卻選擇了屈服,甚至與自己昔日最忠誠的大神巫為敵。

那所謂的天命,竟連白鹿都違抗不了。原來即便是神祇,這天地間最古老的生靈,也要屈服在命運的洪流之中,猶如水中漂萍,隨波逐流。戚隱仰頭瞧了瞧湖外天穹,星月俱滅,塵世一片漆黑,水里也黑魆魆一片。他深深吸了一口氣,對白雩道:「你說的我都明白了,可這些亂七八糟的東西,同我哥又有什么關系?」

「那個叫扶嵐的孩子……」神女們輕輕嘆著,緩緩道,「自巫郁離喂你喝下神血,我們便在世間物色能夠在巫郁離手中保護你的伙伴。凡人先天羸弱,妖魔嗜血成性,唯有這個孩子,心地純善,是謂良選。」

「但我們選擇他,還有更重要的理由。」

神女們揮手拂動水波,細白的泡沫幻化出一個男人的身影,戚隱心神一震,怔怔地注視那虛幻的水象。他是扶嵐,黑衣黑發,沉靜得像一座雕塑。戚隱默默望著他,抬起手,伸向他的臉龐,卻穿過幻影,什么也沒有摸到。

「什么理由?」戚隱問。

「你的兄長,與巫郁離一般,乃不死之身。」

所有人俱是一驚,雲知在後面道:「這么說來,之前我們在神墓中殿看到的那具骸骨,確實就是扶嵐沒錯了?」

「不錯。」神女道,「數百年來,他一直鍥而不舍地前往神跡,求問諸神他的身世。可他的身上有那個罪人的氣息,他是不為神所造的物,被諸神拒之門外。當他現身神跡,神侍會毫不容情地殺了他。」

戚隱一愣,怔怔地望向坑里堆積如山的骨骸。

這是一座亂葬崗,只不過它葬的都是同一個人——扶嵐。

她說得沒錯,戚隱想起來了,扶嵐十二歲離開南疆的緣由便是前往各地神跡擲簽,詢問他的同族血親所在何處。黑貓因此廣拓金錯書,破解了金錯書的含義。但這一世的扶嵐沒有去太多地方,因為他在烏江遇見了狗崽和阿芙。

「你們殺了他。」戚隱嗓音發啞,像咽了滿嘴的沙。

「你要明白,那時世間還沒有你,他還沒有被選作你的伙伴。他非人非妖非魔,諸神厭惡他,就像凡人厭惡妖魔。當初我們選擇他,除了女媧大神,其他神祇都不贊成這個決定。孩子,成為你的伙伴是他的救贖,只有這樣,他才能被神祇接納。不過,如你所見,諸神無法真正殺死他。他和巫郁離一樣,無論用什么辦法殺死,都會再次復生。我們注意到,每一世的扶嵐都從巴山神殿走出,去往四方流浪。但我們探尋巴山四周,甚至設法送你進入月鏡,都不曾找到他重生的秘密。」

戚隱心里發苦,深一腳淺一腳走過去,蹲下身,捧起了一顆頭顱。拂去細沙,擦干淤泥,沾了滿手的泥塵。他一遍一遍擦,撫摸黑漆漆的眼塘子,瘦削的顴骨。這是他哥哥,是扶嵐不曾記起來的時光。什么他是他哥的救贖?都他娘的放屁,這些愚蠢的神祇怎么會知道,他哥才是他的救贖!沒有誰比得過扶嵐,骯臟的黑血灌滿天下人的心房,只有他的哥哥凈若琉璃。

可這樣好的一個人兒,無論重活多少遍,命運都是一樣的悲慘。凡人將他看做是怪物,妖魔視他為恐怖的異類,連神祇也不要他,一遍遍把他殺死。他該多么孤獨,一個人背著一把刀走在曠野里,去尋訪那些遺落在時間之外的神跡,去造訪傳說中悲憫善良的神祇。

他卻不知道,神愛世人,獨獨不愛他。

第119章 神隱(三)

「我哥和巫郁離不一樣,」戚隱澀聲道,「他不能像巫郁離那樣記得從前的事情,每一次重生的他都是空白的,他對世界一無所知,對自己也一無所知。」

「不錯,我們推測,這是因為巫郁離為了消除他妖化的記憶,曾多次清洗他的神魂。巫郁離所用的洗魂術霸道直接,相當於強行破壞腦髓靈宮,致其失憶。『夫腦者,一身之靈也,百神之命窟』,更何況是神魂。這種洗魂術用的次數太多,對他的神魂造成了不可逆的損傷。使得他雖然能夠重塑形體,卻無法保存過去的記憶。」

第二個神女接口道:「不過,我們在他的神魂中央,看到了更奇怪的東西。」神女指尖燃起青光,扶嵐幻象的大腦中央顯現出一道細細的金光。那金光蜿蜒扭曲,橫亘在他的腦宮中央,像一道深刻的疤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