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6節(2 / 2)

嫁魔 楊溯 3281 字 2020-12-28

第127章 愚暗(一)

眾人稍稍後靠,讓出一塊空地,扶嵐閉目諦聽,拔出斬骨刀,唰地一下刺進神像。隱隱約約聽見一聲尖利的哀嚎,神像頭顱底下的岩漿霎時沸騰如同炸鍋,他們困在中心,猶如被沸水煎熬的螞蚱。頭顱四周的岩漿伸出無數只枯槁漆黑的手,罪徒們扭曲的面孔從岩漿里面浮現。他們的眼睛和嘴巴里都噴薄著火焰,聲音像嬰兒啼哭,尖利得可以刺穿耳膜。

這底下竟不止一個罪徒!他們的嚎哭像一個信號,轉瞬之間所有鐵像都崩裂開來,放眼望去全是密密麻麻攢動的頭顱。戚隱他們仿佛誤入了死人之國,枯骨的海潮中只有他們一條生人的船在漂泊。

所有罪徒的雙手都探向戚隱,哀慟地嘶嚎:「神,救我……」

虞師師和慕容雪兩個何曾見過這般場面,兩個人都心膽俱喪,不自覺靠在一起發抖。戚隱割破手指,嘗試著對著他們的眉心攝入神血。血滴子沒入幾個罪徒的腦門子,卻一點兒變化的跡象都沒有。白鹿神血沒用,這里的罪徒,只能由伏羲來拯救。

罪徒們一聞見血味兒,紛紛發了瘋似的往神像頭顱上攀。雲知一面揮劍斬他們的手,一面大吼:「棄船御劍!」

眾人紛紛御劍而起,峭壁上窺伺的蛇巫們見他們要御劍,紛紛畫起了符陣。繁復的符紋勾勒出絢麗的火焰,新一輪浩瀚天火在他們的手中醞釀。

「你們先走,我殿後!」戚隱大吼,向著前方伸出手。

巫羅秘法·凜冬。

白鹿心臟的力量完全釋放,指尖結出雪白的霜花。他的前方,厚重的冰層攀升蔓延,岩漿熄滅了火花,所有罪徒定格成猙獰的冰雕。蛇巫被凍住,同峭壁黏連在一起。冰寒恐怖的氣息比冰霜蔓延得更快,所有蛇巫都感受到死亡的恐懼,瘋了一般鑽回洞窟。可他們的腳步逃不過冰霜凝結的腳步,凜冬來臨,遍地皆是苦寒,沒有人可以逃脫!

不過片刻之後,原本酷熱難捱的岩漿河流,便成了冰寒森冷的冰窟。慕容雪和虞師師呆在劍上,忘記了呼吸。

然而後方,罪徒們仰天長嘶,競相往上攀,螞蟻一般堆疊在一起,搭起了數架人梯,向更高處伸出枯枝般的手臂。頭頂就是火山岩石,根本飛不高。慕容雪的劍被一個罪徒纏住,劍身一下凝滯住,更多罪徒踩著同伴的頭顱攀上來,死死攥住他的劍。慕容雪大驚失色,劍身搖擺,眼看就要掉下去。

一柄玄銀刀在身側撩起,凜冽的刀風掠過慕容雪的衣袂。扶嵐穩穩落在了罪徒的頭頂,一刀斬斷拉住慕容雪佩劍的枯手。慕容雪騰空而起,劍上仍掛著許多斷肢。扶嵐奔行在罪徒頭上,黑壓壓的頭顱和手臂涌起了浪潮,瘋了般向他靠攏,可在接近他的一剎那被凍成冰塊。以他的腳底為中心,方圓三尺皆層層封凍。這個面無表情的男人就在這樣的冰層上移動,如履平地,一次一次斬斷探向上方的人梯。

戚隱從後方奔來,翻身躍過扶嵐的頭頂,飛躍的瞬間連斬兩個撲過來的罪徒。首身分離,那頭顱竟還竭力長大黑洞洞的嘴,咬向扶嵐。戚隱落地,同時向後拋出兩把黃金十字刀,刀鋒貫穿堅硬的顱骨,兩顆頭顱皆化為碎屑。

敢咬我媳婦兒,要你們的狗命。戚隱惡狠狠地想。四面八方都有罪徒撲過來,戚隱和扶嵐背靠著背,旋轉著同時出刀,斬骨刀一字橫斬,所有罪徒首身分離,黃金刀自戚隱的指間呼嘯而出,扎進所有頭顱黑洞洞的口中,金光四濺間血肉爆裂如雨。側方一個罪徒突圍而出,戚隱十字連斬,從他四分五裂的胸口空隙中突出,歸昧劍插入另一個罪徒的頭顱。

兩個男人的殺法都極端狂暴凌厲,他們的面前,無數罪徒的斷肢殘骸被凍在冰層中,定格在一個張牙舞爪的瞬間。殺戮在他們手中仿佛不是戰斗,而是游刃有余的游戲。慕容雪和虞師師目瞪口呆望著他們,簡直不知道這些罪徒和他們,到底誰才是怪物。

揮劍的空閑,戚隱嘶聲朝上面的眾人大吼:「愣著干嘛!你們御劍,撤!」

雲知和戚靈樞帶著女蘿和黑貓御劍開路,慕容雪和虞師師緊隨其後。戚隱和扶嵐奔行在罪徒的頭顱上,斬骨刀的刀光和歸昧的劍光交替隱現,恍若閃電掠過黑漆漆的潮水,所過之處肉泥飛濺。

御劍飛了一截子路,終於逃脫了那幫可怖的罪徒。尋了處僻靜的地方上岸,也不知到了何處,四周盡是赭紅色的石頭,有的還有星星點點的小洞。花木長得奇高,有些比人還高半截。稍矮一些的能分辨出品種,大約是些蕨類。岩石縫隙里鑽出些發著紅光的花骨朵,包包鼓鼓累累贅贅,螢火蟲似的亮。

戚靈樞的魔氣吃了太多罪徒,渾身邪氣繚繞,心魔印艷得像血滴似的,兀自坐到一邊調息。戚隱和扶嵐渾身沾滿了罪徒黑油油血肉,一身泥濘不堪。戚隱拖著腳走了兩步,實在動不了了,也不管地上臟不臟,一頭躺倒大口喘氣。

虞師師和慕容雪大概意識到他們不是人了,縮在一旁大氣兒都不敢喘。慕容雪穿上衣裳,悄悄拿出燈符,只見上頭閃個沒完,可見他們身邊確實是一幫妖魔,登時苦了臉,默默把燈符收回去。

女蘿好奇地端詳那些發光的花骨朵,問道:「咱們現在去哪兒?伏羲神巫的長生秘術到底藏在哪兒?來這兒這么久,只看見一幫半人半蛇的怪物,還盡追著咱們跑。」

「按照壁畫來看,那些怪物想必就是伏羲神巫,」雲知說道,「要是能好好同他們談一談就好了,坐下來,喝杯茶,送點兒禮……大家若志趣相投,說不定還能拜個把子。」

「之前或許能行,現在弟娃把人家神像給砍了,他們不把我們做成罪徒就算寬宏大量了。」女蘿搖頭嘆氣。

一下子大家都不知道怎么辦了,這靈山肚子里這么大,窟窿這么多,到哪兒去找長生秘術?戚隱的反噬又開始了,勉強爬起來,想找個地方獨自待會兒。一轉眼,看見女蘿伸出手指,去戳那些花骨朵。花骨朵冒著紅艷艷的光,看起來十分詭異,戚隱腦子里電光火石般想到什么,忙出聲喝道:「別動!」

女蘿指尖將將好碰上花骨朵,什么事兒都沒發生,她扭臉問道:「干嘛?」

「呃,沒事……」戚隱尷尬地站了會兒,撿起刀囊,正要走,那花骨朵忽然抖了抖,花瓣兒一圈一圈打開,閃著紅光的地火妖虺從里面一窩蜂似的撲出來,一下鑽進了女蘿的指尖。女蘿驚呼一聲,迅速斬斷右手,翻了個筋斗退到後面。

「幸好老娘反應快。」女蘿罵罵咧咧,包起手臂。

「不好。」扶嵐忽然說。

他向女蘿剛剛待的地方指了指,大家往那一瞧,只見石頭縫隙里發著紅光的花骨朵都已經開了花,里頭空空如也。地火妖虺有麻痹之毒,咬人的時候人沒有痛楚,無法察覺。戚隱心涼了半截,女蘿的臉色也一陣灰暗。

這種時候顧不得男女大妨,女蘿撩起衣裳,戚隱點起燈符,只見她的後背皮肉里爬滿了地火妖虺,蠕動著沒入後頸和頭皮。雲知和戚隱對視一眼,都沉默了。

「怎么樣?」女蘿自己看不到,焦急地問。

大家沒說話,女蘿一看他們神色,便知道怎么回事了。

「大家互相檢查,身上有沒有妖虺?」雲知說道。

所幸其他人沒有中招,這里熱得很,地火妖虺沒有鑽人的必要,若不去惹它,想必不會主動招惹。女蘿凄慘地笑了笑,「想不到我會折在這兒。」

「我們去逮那些蛇巫,或許他們有辦法。」戚隱道。

其實所有人都知道希望很渺茫,妖虺已經入腦,不消得片刻,女蘿的腦袋就會吹氣兒似的腫起來,然後變成妖虺的傀儡。

女蘿搖頭笑了笑,「算啦,高高興興送我走也很好。」

她坐在那里,出乎意料地平靜。在地底這么久,她的妝都脫了,戚隱很少見她不上妝的樣子,細細的長眉,干干凈凈的臉蛋兒,是白嫩的清水臉子。她淺淺地笑起來,和平常妖媚戲謔的樣子很不同。

「女蘿,你還有什么心願么?」戚隱問她。

「要說心願啊……你嫂嫂我平生所願,就是多日幾個男人,現在看來是實現不了了。」女蘿伸出手,揉了揉戚隱的腦袋,「弟娃,你要多笑,你笑的時候可好看了。明明小時候那么愛笑一個娃娃,被姚家老太丟在市集里還笑著喊我大姐姐,怎么現在就不笑了呢?」

戚隱默默地望著她,銀灰色眸子鋪滿深沉的哀意。

女蘿盤起腿,望向緩緩流動的岩漿河,金紅色的光芒映在她的臉上,她的笑靨寧靜又瑰麗。

「不要為我難過,當初我的神告訴我,人們恐懼死亡,只是因為恐懼未知。我並不害怕,弟娃,我是神祇眷顧的狐狸。我的神會在不可知的彼岸接引我,送我去輪回的星海。」她淡淡一笑,「你們走吧,這里的景色很好,我再在這兒坐一坐。」

大家挨個走上來向她告別,黑貓蹭蹭她的脖頸子,吞聲飲泣。所有人說完「再會」,女蘿打起坐,目光悠長,放向遠方。大家慢慢走遠,高大奇異花木的掩映下,她的背影嵌在火紅色的岩漿與赭石之間,越來越模糊。拐過一個轉角,再也看不見了。

戚隱心里忽然一陣空茫。他感到一陣莫大的恐懼,像烏雲一樣籠罩在心頭。這一切發生得如此匆忙,這樣毫無征兆。他們沒有看到開始,就已經走到了結局。他忽然意識到他高估了他自己,災難總是突如其來,從來不給人打招呼。貓爺康復,扶嵐可以重生,他以為他找回了希望,可原來死亡一直如影隨形。

女蘿會死,小師叔會不會死,雲知會不會死?誰都有可能會死,他根本不該讓他們跟著他來到這樣的險境。畢竟,連傳說中長生不老、無所不能的神祇都走到了盡頭。

他的心海在下雨,牛毛尖一樣細,淅淅瀝瀝下個不停。白鹿揣著袖子飄浮在心海上,雨滴澆在他單薄的肩頭。他仰著脖兒眺望無邊的細雨,似乎在所有的故事里,在這樣下雨的時候,都有個故人要訣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