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2節(1 / 2)

嫁魔 楊溯 3626 字 2020-12-28

</br>第135章 死生(一)

怪物、怪物。

所有人都這么說,連扶嵐自己也這么認為。沒有同族,就是怪物么?與旁人不同,就是怪物么?戚隱想起他還是個野草似的廢物的時候,蹲在屋檐底下抱著老太太施舍給他的十兩銀子,以為自己抱著世間最美好的憧憬。就在那個時候他遇見了扶嵐,隔著濕漉漉的空氣,隔著淡淡的草腥,他遇見了那雙黑黝黝的雙眸。可沒人告訴他,這個世上三頭六臂是怪物,人首蛇身是怪物,死不掉是怪物,扛著黑貓執著地找弟弟的呆小孩,也是個怪物。

「沒關系,哥。」戚隱勒住一個蛇巫的脖頸子,單手將它擰斷。蛇巫潮水一般,一波又一波朝他涌過來,他面無表情,一只一只殺掉,頭顱滾在腳底下,慢慢堆積成山。他一步步朝扶嵐走過去,道:「沒關系啊,哥。我也是個怪物了,我身體里的血沒有溫度,我的心臟不會發燙。如果和別人不一樣就是怪物,那么我也是。如果這個世道不喜歡你,那我也不要喜歡這個世道。」

扶嵐怔怔地望著他,驀然記起來,那個叫雲知的男人說過,小隱本來是個凡人,可未來的他死了,於是凡人戚隱親手把自己殺死,把怪物戚隱送入人間。

他悲傷地看著戚隱一步步走來,有悔在戚隱的手中劃出冷月般的弧光,黑稠粘膩的血紛飛猶如撲剌剌的烏鴉。戚隱抹了把沾了血的臉,臟極了,怎么擦也擦不干凈。他不再擦了,一遍遍斬斷鬼怪的脖頸,一遍遍揮舞凄冷的利刃,大聲吼道:「哥,你聽好了。你是怪物,我也是。怪物,就應該和怪物在一起!」

「小隱,」扶嵐的眸子里盛滿哀傷,「你不要當怪物,當怪物很孤單。」

「不,我要當。」戚隱停下劍,深深凝望住他,「我們兩個在一起,就不會孤單。」

蛇巫將他們兩個人緊緊包圍在中心,他們像翻涌黑潮中兩塊寂寞的礁石。斬殺、撕裂、破碎,心臟停息又跳動,神花落了又開。戚隱支起一個冰霜結界,小而圓,將將好把他們兩個人籠住。嘶吼聲不絕於耳,模糊又猙獰的臉龐擠在結界上。戚隱就在這無止境的恐怖中,靜靜擁住了扶嵐。

那些高高站在雲端的仙師,那些市井里汲汲營營的小民……那些有家的人,怎么會知道路邊一條快要凍死的野狗的期盼。在他們的眼里扶嵐是個異鄉人,是個來歷不明的傻瓜,可在戚隱的眼里,他就是他的全世界。他們怎么會明白,在那個戚隱剛剛得知戚慎微被水鬼殺死的白天,那個姚家想要迷暈他拿走他身份的夜晚,當所有人都拋棄他,不要他,是這個傻蛋向他伸出了雙手,對他說:

你是我的新娘。

「你知道嗎,我是一條在街頭晃盪的野狗,沒人要,沒人喜歡,」戚隱在扶嵐的肩頭流淚,「哥,你把我撿走了,從那以後,我就是你的了。」

地下,虞師師小聲問:「你有沒有聽到戚隱的聲音?」

「聽到了,還有蛇巫的聲音。」慕容雪的臉色白得像糊了一層蠟,不僅是因為腹部失血,他正在逐漸虛脫,更是因為戚隱的吼聲。他們一定是被困住了,這里的蛇巫那么多,全部螞蟻似的爬了上去,下面反倒成了更安全點兒的地方。

再次點起燈符,透過結界往外瞧,狹窄的縫隙里,蛇巫少了許多。剩下的都是沒有成型的蛇巫,臉盤子嵌在岩石上,胸口的地方延伸出青色的根脈,手和蛇尾與旁的蛇巫交纏,肉體和肉體擠在一起,條條隆起,發育得很不完善,只是依稀看得出人形。

蛇巫少了許多,慕容雪終於看清裂隙盡頭那抹寒光。是歸昧劍,正一下下閃著,鍥而不舍似的,仿佛在召喚他們。慕容雪湊近虞師師,道:「師姐,要想辦法離開這里。」

虞師師點頭表示同意。

「這樣,你先去撿戚師弟的歸昧劍,然後向上面爬。剛剛蛇巫都是朝北面爬的,我們就朝南面爬,不會和他們撞著。」慕容雪說。

「那你呢?」虞師師不自覺攥住他的手。

「這里的縫隙太窄了,不能驚動那些蛇巫,我們不能同時走。」慕容雪安撫地拍了拍她,「你先去,我落後你十步左右。記住,保持靜默,屏息靜氣,不要點燈,不要回頭,往前走,我就在你後面。」

虞師師點點頭,低頭把裙擺全部撕碎,把裙子盤起纏在腰間。兩個人最後一遍確定路線,然後打開結界,虞師師率先爬出,躡手躡腳向前挪動。罅隙窄如一線,兩面玄武石牆上都有那些蛇巫模糊的五官。一張張面皮子似的臉嵌在壁上,虞師師看不見他們的模樣,卻能聽見他們細弱的呼吸。

她使勁兒癟著嘴,仿佛這樣臉就能平整一些,縮著肩膀爬過一條罅隙,小心翼翼把左腳伸出來,然後是右腳。壁上的人臉咳嗽了一聲,虞師師整個人僵住,遠處躺在石板下面的慕容雪也僵住了。虞師師不敢動彈,等了片刻,那張臉的呼吸漸漸趨平,虞師師悄無聲息地把腳伸了出來。

虞師師走了十步有余了,慕容雪依舊沒有動彈。他關上結界,撩起衣襟,右邊小腹的傷口發了黑,爛肉有股淡淡的的腥臭味。他剛剛是騙虞師師的,他已經沒有辦法動了。即便出去了,帶著這種程度的傷,他也活不了多久。

偏頭目送虞師師走遠,離歸昧劍越來越近。有了劍,她就能防身,慕容雪稍稍安了心。方才那張咳嗽的臉正逐漸地成型,整張臉從牆上突出,頭顱沒出,然後是肩膀,緊接著整個人猶如小孩兒呱呱墜地一般,從牆上掉落下來。他伸展身體,睜開赤熒熒的眼睛。慕容雪心里咯噔一下,一下如墜冰窟。虞師師剛離開那里,按照她的行進速度,此刻離歸昧還有段近距離。那蛇巫手肘撐地,詭異地蠕動爬行。

自己喜歡的女孩兒,拼了命也得保住她呀。慕容雪無奈地笑了笑,雖然她總是那么凶,還總是強調,她絕對不會喜歡他。

慕容雪吸了一口氣,打開結界。

腹間的血腥味遙遙傳了出去,那蛇巫驀然回首,朝著慕容雪怪叫了一聲。

虞師師打了個寒戰,她聽見那聲怪叫了。一瞬間像是落了滿身的雪,虞師師心里打鼓。凝神仔細聽,怪叫聲越來越遠,是朝她相反的方向去的,她松了一口氣。不知道慕容雪怎么樣,他落後十步,應該還好吧。虞師師想回頭喊他,可四周都是沉眠的蛇巫,她硬生生憋住了嘴。四下里黑漆漆一片,可想到那個家伙在後面跟著,她莫名其妙就心安了一點兒。轉過頭,向上攀了幾步,終於拿到了歸昧劍。

歸昧像是感知到她,不再發光。虞師師握著劍鞘,感到劍身微微發著震。歸昧慢慢掉轉方向,指向了一個方位。虞師師心里一喜,都說名劍有靈,戚隱這把劍,一看就和旁的劍不一樣,莫非它指的是出路?

不對,虞師師感覺到哪里不對勁兒,她調動靈力,灌注於眼睛,方圓三尺內的東西漸漸明晰了起來。她驀然發現,所有鬼怪心臟伸出來的根絡都朝那個方向延伸。

那里一定有東西。

歸昧震著她的手,仿佛在催促她往那里去。

改變路線,得和慕容雪商量商量。她拿不定主意,不知什么時候,似乎都依賴著慕容雪做決斷了。那個小白臉看起來好欺負,其實還蠻聰明的。虞師師當機立斷,掉頭去找慕容雪。爬了十步有余,卻沒看見慕容雪。奇怪,他應該就跟在她身後才對。緩緩有烏雲罩住了心頭,虞師師加快了速度,爬回原先待的那條窄道。臨近原點,忽然摸到一灘溫熱粘膩的東西。放在鼻子下嗅,是血。她顫抖了一下,手一撐,摸到一個圓滾滾的頭顱。

腦子里一片空白,她徹底忍不住了,燃起了燈符。盈盈的亮光灌滿了窄道,她看見膝蓋邊上蛇巫蒼白的腦袋。她松了口氣,抬起頭,心又重重落了下去,好像一下子落入了深淵。慕容雪躺在石板邊上,渾身都是血。他的半邊身體被撕得不成模樣,鮮血浸透了他的身體,他像一個被血染透的紙人。

兩側石壁上,所有蛇巫的臉都偏向了慕容雪那一側,大張著黑洞洞的嘴,十分渴望的模樣。他們還未成型,沒辦法動彈,十分緩慢地向著慕容雪的方向偏移,所有怪臉擠做了一堆。

虞師師直著眼,爬到近前,捧住他煞白的臉。

本來就生得白凈,現在一點兒血色都沒有了。虞師師輕聲喚他,「慕容雪、慕容雪。」

淚水不受控制地流出眼眶,落在他的臉上。慕容雪的睫毛顫了顫,艱難地睜開眼,嘴唇動了動。

「你怎么回來了?」慕容雪吃力地推她,「快……快走。」

「你為什么不跟上來?」虞師師哭著。

慕容雪搖搖頭,「跟不上了,師姐。」

他指了指腹部,虞師師看到了那塊傷口,已經發了黑,爛肉猙獰地外翻,像一張爛掉的嘴巴。

「快走吧,師姐。」慕容雪輕聲說。

真好笑,虞師師忍不住想,天底下怎么會有這樣的大傻蛋。寧願自己死掉,也要一個不喜歡自己的女孩子活下去。喜歡這種東西,就這么值得你去拼命么?可就是這樣啊,那個道貌岸然的家伙撕她的衣服的時候,身邊那個男孩子紅著眼睛,大聲吼「你不能動她,她是我的妻子」的時候,她聽見了,她的心臟,輕輕地停了一下。

她想起剛剛她獨自爬在前面,想到慕容雪就不覺得害怕。這里這么黑還睡滿了厲鬼,她如果走掉了,他一定會很害怕吧。可是兩個人抱在一起,就好像會有無限的勇氣。原來喜歡就是什么都不去想,只想兩個人在一起。

虞師師咬著燈符,把慕容雪背起來。歸昧劍懸在身前,讓它自己引路。她背著慕容雪,一點一點往外爬。爬到只容一人通過的縫隙,她就拖著慕容雪的衣領爬。她什么都不管了,不管蛇巫會不會蘇醒,會不會把他們撕成肉片,也不管他們能不能活下去,她什么都不管了。

她死死咬著符咒,將慕容雪負上肩頭。鮮血噠噠滴進石縫,血腥味在狹窄的縫隙里蔓延,一雙一雙眼睛睜開,那些猙獰的怪臉,嵌在石壁上,竭力地張大嘴。虞師師一個也不看,只是跟著歸昧往前爬。

慕容雪閉上眼,眼淚無聲地劃過臉龐。

他想這世上怎么會有這么犟的女孩子,可是好像這樣死掉也不錯,兩個人擁抱著死在一個塞滿厲鬼的角落。漆黑的地底,一切都荒蕪,只有他們擁抱在一起,死亡,卻也是永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