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4節(2 / 2)

嫁魔 楊溯 3853 字 2020-12-28

這么說來,命運這種玄乎的東西,當真就是避不過躲不開,也化解不了的么?戚隱望著那些星塵山川,螢光小人之間細線交錯猶如棋盤。他默默地想,滅了就滅了,沒什么不好,滅了反而清凈。這世道這樣亂,這命這樣殘酷,每個人像螻蟻一樣爬。然而戚隱知道,他無法逃脫和巫郁離的戰爭。那個男人是這世上唯一一個知道扶嵐在何處重生的人,也是這世上唯一能夠真正殺死扶嵐的人。

「伏羲大神,你找我來,就是要我殺了他吧。」戚隱低著眸道,「可既然殺了他也沒有意義,又何必找我?」

「不,孩子,我並未開啟黃金大目預知滅世的結果。」伏羲收起命盤,緩緩道來,「滅世已經開始,卻並未結束。我不知道你們的命運將走向漫漫長夜,還是重見天光。若我不曾預知,這一切就沒有答案,你們就還有生機。」

戚隱明白他的話,就像從一個黑盒子里抓鬮,沒人知道盒子里裝的到底是生還是死,那么他們就還有機會。聽起來像是自欺欺人,可的確沒有旁的法子。有的時候結果是什么不重要,重要的是希望。這希望就像吊在老驢眼前的蘿卜,誘引所有人追著往前跑。明明知道不會有終點,硬是要磋磨地延捱下去。

但戚隱又隱隱覺得不對,心里有什么東西戳著他,讓他不舒服。他凝眉靜思,忽然想起來白鹿在神墓里告訴他的預言。伏羲登臨泰山,卜天下大卦,得「人族興、妖魔盛、大神隱」的卦辭。滅世和興世,兩個完全相反的神諭,怎么會同時出現?戚隱驀然抬起眼來,凝望那個煢煢的神祇。

白鹿沉聲開了口:「伏羲,你騙了我們么?你說你開啟黃金大目,卻並未窮盡你能看到的一切,你根本不知道凡靈的未來,『人族興,妖魔盛』的神諭又從何而來?這是個謊言么,你對諸神撒了謊么?」

魁偉的神祇並不窘迫,只是輕輕頷首,道:「不錯,姜央。那是我的彌天大謊,神應運而生,應劫而死,千百年來,諸神順法從道,無敢違之。唯有告訴諸天神祇這個謊言,他們才能幫助我護佑戚隱的步伐,將他一路送往霜雪神心,換取凡世一線生機。」他望向遠方,星塵熠熠閃爍,然而這光輝終究有盡頭,光輝盡處,是無限黑暗。他不再多說,卻反問白鹿,「姜央,你當年斬角灑入九山,為何要給予妖魔繁衍的本能?」

白鹿「嘁」了聲,「他們沒辦法自己造自己,倘若不會繁衍,第一代死了就沒了,那小爺豈不是白費功夫?」

「千百年來,俗世凡靈求告大道,欲登天而長生。然則凡靈愚昧,不知即便我等神祇,亦並非與天同壽。這世上從來沒有真正的長生秘法,我的神巫在肉身不敗的噩夢里腐敗,巫郁離在不死的詛咒里瘋狂。延續血脈的方法從來只有一個,」伏羲的目光落在戚隱的眉間,「那就是繁衍。」

他的目光平和嚴靜,在他的目光下,戚隱好像站在山崖邊,遠眺無聲漲落的茫茫大海。他也被這寥廓的重山疊海注視著,就像伏羲注視著他。

「孩子,你的出生凝聚著無數人的努力。你的祖先誕生於我和女媧的掌心,我們將他們放置於天穆之野。他們學會耕種、放牧、保存火種。天殛之戰,他們背井離鄉,向北遷徙,度過旱夏與寒冬,躲過野獸與妖魔,在烏江水畔重新扎根。由此一代一代傳續,才有戚慎微,才有孟芙娘,才有你。你們這一族的血脈流傳千年,深藏在你的血肉、經脈、骨骼,這些血脈也將傳承給你的子孫,世世代代,生生不息。」伏羲頓了頓,復道,「我的孩子,女媧摶黃土而成人,你們是神祇的造物,是神祇的後裔,你們活著,我們便活著。」

「這是你的私心么,伏羲大神?」戚隱輕聲問。

他注意到這沉默的神祇說到巫郁離時既無憤恨,也無厭惡。神的臉龐無哀無怒,他只是靜靜敘述一切,仿佛在說一個令人遺憾的故事。世間廟祠雕刻伏羲女媧,永遠使他們垂目而視。戚隱隱隱約約明白,或許這是因為神俯瞰世間,芸芸眾生在苦難中煎熬,而神注視他們的苦難。

眾生是誕生在他和女媧掌心的孩子,那么巫郁離,那個獵殺諸神的家伙,在伏羲的眼里也是個被苦難鞭笞的孩子么?

「可以這么說,」伏羲抬起幾乎透明的指尖,凝聚一點微光,「我將以我最後的神力愈療你的反噬,屆時,你將完完全全容納白鹿的心臟。孩子,你的反噬已經愈發強烈。你以為是你的肉身太過脆弱,承受不住神祇的心臟。但事實並非如此,脆弱的不是你的肉身,而是你的神魂。這也是巫郁離放任你們來到此處的原因,因為他知道,你終有一日會魂飛魄散。到那時,姜央將自然而然接管你的肉身。」

白鹿撇撇嘴,頗為嫌棄地說:「我的大神巫智謀出眾,偏這眼神兒不好。怎么挑了你這么個大黑小子當我的肉身,小爺若成了你這副傻樣,寧願自掛東南枝。」

戚隱:「……」

說實話,有時候真想這頭鹿死了算了。

「神祇隕落,人間道法衰竭,英才泯滅。孩子,到那時,你將是唯一一個能與巫郁離匹敵的對手。」伏羲溫聲說。

戚隱說不行,「我們不知道屬於他的那片扶嵐花在哪里,如果不毀了神花大根,即便殺了他他也會重生。」

「一切因果皆有跡可循,」伏羲道,「我將為你開啟黃金大目,讓你探知他的過去。他是你最強勁的對手,了解他對你有益無害。」

「小爺不同意。」白鹿沒好氣地說,「一些陳芝麻爛谷子的事兒,有什么可看的。」

伏羲很淡地笑了笑,「姜央,你懼怕回憶么?」

「我怕什么?」白鹿怒道,「我怕讓這小子看見小爺踹你的金光大臉。」

伏羲並不理會他的氣憤,正要為戚隱療傷,戚隱攔住伏羲,「伏羲老爺,我師兄雲知向來與我走得近,你沒有看過我的未來,也就是說,你也沒看過他的未來。你並不知道他會不會死在這里,對么?」

「不錯。」伏羲道。

戚隱抱起兩臂,聳聳肩,「實不相瞞,滅不滅世救不救世什么的,我真的無所謂。你的預知到滅世而止,想必你也知道巫郁離滅世,還有我一份功勞在。他們死不死活不活,我實在不想管,我只想去那個『高高的地方』,把我哥找回來。如果巫郁離願意靜下心,和我好好談談,說不定我們倆還能冰釋前嫌,握手言和。他既然能造我哥,想必也能再給我造個肉身,到時候白鹿復活,我和我哥出海隱居,大家都如願以償。」

「孩子,你要向我許願么?」伏羲並不憤怒,只是平靜地詢問。

「不是許願,是交易。」戚隱道,「伏羲大神,你用你最後的神力,讓那個滿嘴跑馬的狗賊重新活蹦亂跳。我去幫你殺巫郁離,將他的人頭送上你的祭台。」

「那么我將無法療愈你的反噬,你很可能因此在與他的交戰中喪生。」伏羲道,「你也很可能敗在他的手下。」

戚隱神情淡淡,似乎一點兒都不在乎神心反噬,像個無法無天的愣頭青。他沒什么滋味地笑了笑,「其實我不是很討厭我那師叔,畢竟人家長得漂亮,不發瘋的時候還挺溫柔。要么我還是跟著他滅世吧,說不定他能讓我當個大總管什么的。」

伏羲凝望著他,黃金色的眸子里沒有情緒。神祇的威壓一如既往,山岳一般無形壓頂,讓人不自覺屏住呼吸。戚隱故作輕松地站著,脊背挺得筆直,直視他熾熱的黃金雙眸。額頭卻不自覺滴下了汗,戚隱覺得自己的脊柱下一刻就要折斷。

大神默然無言,戚隱總有一種被他看穿的感覺。

白鹿一副站干岸看好戲的樣子,滿臉嘲諷,也不知道在嘲笑戚隱還是伏羲。

「如你所願。」伏羲最後道。

戚隱出了口長氣兒,這樣威脅伏羲多少有些不厚道,畢竟人家老爺子還費心費力想要療愈他的病症。但戚隱沒旁的法子,為了雲知那狗賊的小命,也只好委屈伏羲大爺了。

「那么,開眼吧大老爺,」戚隱捏了捏拳頭,骨節咔咔作響,「讓我看看,我那師叔的過去到底是何等的……波瀾壯闊。」

第139章 蒿里(一)

煙雨濛濛,日頭暈成姑娘臉上的一團酡紅。茫茫四野是望也望不斷的綠,汪汪水田切成方塊井字,卷著褲腿赤著腳的男男女女埋著臉兒插秧。雨點子細細刷刷穿過戚隱的身體,天地好像在竊竊私語,聽著心里莫名地安寧。白鹿站在他邊上,眺望遠處的小山坡,黃桷林子被風吹得高高低低,小村庄卧在山腳,停在雨里,噤著聲兒,寂悄悄的。

「為什么不讓伏羲老兒幫你療傷?」白鹿問。

「左右是要死的人,何必浪費他一身好靈力。」

白鹿沉默了一會兒,道:「我以為你忘記了我們的約定,你找到你那傻哥哥以後,人兒都要開出花兒來。「

戚隱沒有忘記,等他完成心願,他要送白鹿永遠離開。他們同心同體,唯一的辦法就是毀掉心臟。從前毫不猶豫應承下來,是因為他哥沒了,死亡對他說只是一閉眼的事兒。現在他哥還有機會回來,他想活著,卻已經對白鹿許下了承諾。索性讓狗賊承了他的情,將來他哥重生,有那小子和貓爺照料著,他哥也不是孤零零一個人了。

「我不想走,老白。」戚隱仰起脖子,眺望漫天紛紛雪雪的雨簾子,「可好像這世上的事情沒什么是永恆的,兩個人在一塊兒,不是一個先走,就是另一個先走。父母親人,愛侶伙伴,一塊兒走著走著,你回過頭,突然就發現他們停下來了,朝你揮手,說不能陪著你一起啦,下一程會有別人陪著你。然後你繼續走,走著走著,終於有一天,你也停下來了,像從前同你揮手告別的人那樣,同別人告別。總有一個人先離開,上回是我哥,這回是我。」

這回兩個人都靜默,沒人再吭聲。戚隱伸出手,雨滴穿過他透明的手心。

他不想走,真的不想走。然而這世間難解者,終不過月難長圓,花紅不永,人隔生死。

不再多說,戚隱轉而問道,「這是哪里?巫郁離是哪一個?」他的目光在水田里勞作的奴隸里逡巡,一個個苦頭苦臉,卷起褲腳,露出黑黝黝的泥巴腿子,沒一個像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