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8節(2 / 2)

嫁魔 楊溯 2760 字 2020-12-28

草棚子忽然一震,大家嚇了一跳,有女妖慘叫著跑出來,大聲喊:「救命!阿離大人救命!」

巫郁離扭過頭,便見蘭兒的草棚四分五裂,從里面飛出一只艷麗的飛蛾。這是沒有經過馴養的飛廉神蠱,它們在蘭兒的體內孵化,最終破繭而出。奴隸們慘叫著逃跑,飛蛾咬死幾只奴隸,撲著熒光閃閃的翅子咬向巫郁離。巫郁離木偶似的站在原地,一道刀光劃過山坳上空,那妖蛾被斬成碎片。

狼首走過來,伸手接住飛回的刀,朗聲大笑,「抱歉啊,阿離大人。神蠱里不小心混了個沒被馴養的小玩意兒,怎么,你那便宜兒子好像沒了。」

巫郁離拖著腳步走過去,步向廢墟里那個殘破的孩子。孩子翕動著嘴唇,好像竭力想要說些什么。巫郁離怔怔地俯下耳,聽見他氣若游絲的聲音。

「阿離大人……不要難過……我不疼,一點兒也不疼。」蘭兒輕聲道,「我會變成白鹿大神的扶嵐花,以後你想我了,抬頭看月亮……就能看見我啦……」

他淚雨紛紛,無休無止的哀慟裹住心房。他醫術卓絕,卻終究不知道要如何救回一個心臟都被妖蛾吃空的孩子。等等,他記起白鹿贈予他的滴血蓮花,他惶然去拿,就在這時,他忽然聽見遠天之外響起一聲清啼。

所有妖魔都望見,紅雲翻涌的天盡頭升起一輪明月。緊接著赤紅的穹窿一寸寸變得黯淡,天穹像鋪上了一層黑紗,滂沱大雨驀然而至,滿世界到處一片淋漓。冰冷的雨,浸泡了滾燙的赤土,大旱的南疆。天盡頭響起沉雷一般的銅鼓,哀悼逝去的大神。狼首和奴隸們還不知道發生了什么,怔怔站在原地。

巫郁離抱起小孩兒,一步一步,踉踉蹌蹌,走向北面。

九頭鳥飛掠上空,嘶聲大喊:「白鹿大神崩逝了!」它哭喊著,向所有南疆生民通報神祇的隕落。天穆野的戰場,黑甲的妖魔用刀劍擊打銅鐵盾牌,大雨淅淅瀝瀝,在他們的鎧甲上濺起黑光。

巫郁離跪倒在地,伸出手,冰涼的雨滴進手心。那是白鹿的血肉,統統化作了雨,回到十萬大山,回到嘉陵江,回到他的故土南疆。小孩兒的身體被雨澆得濕透,在他懷里一寸寸,無可救葯地冷了下去,最後化回一朵伶伶仃仃的小蘭花。他被冷雨浸透,冷成一座雕塑。

他的神死了,他的孩子死了,就連他自己,也成為不貞不潔的大神巫。

狼首和奴隸們望著他煢煢跪在雨中的背影,沒有誰敢上前驚擾,他的周身仿佛有一種風雪一般的哀冷和暴虐,在雨中無聲擴散。

瓢潑大雨中,男人沙啞的聲音寂寂響起。

「你們知道嗎?我幼時,白鹿大神帶我登上月輪天。那上面有一種花,名喚扶嵐,同根而生,不死不枯。」

他緩緩回過臉,所有妖怪吃了一驚,他的雙眼淌下兩行血淚,在蒼白的臉上顯得妖艷,又猙獰。

原來他雙目俱盲不是因為神巫詛咒,而是因為他強行突破靈力封印。

「然而,當風來的時候,它們就會變成灰燼,消失得無影無蹤。不過,畢竟是神花,逝去還生,生死往復,無有盡頭。可惜,爾等肉體凡胎,不似這般。」巫郁離娓娓道來,仿佛在說一個古老的故事。

「巫郁離,你瘋了不成?」狼首粗聲呵斥。

「瘋了?不……」巫郁離溫柔淺笑,「我只是想讓你們聽一聽,風來的聲音。」

風刃呼嘯而至,織出漩渦般的血潮,所有妖奴四分五裂,化為肉泥。只有狼首躲過致命的殺招,向巫郁離擲出長刀。長刀旋轉著飛向巫郁離,刀尖劃過雪亮的光弧,卻在離他只有三寸遠的地方被一截截斬斷。狼首後知後覺地感受到恐怖,只要有風,這個男人就能殺人。

所有長刀碎片分列成陣,懸停空中,而後利箭一般沖向狼首。先是雙手,然後是雙腳,狼首倒在地上,臉龐糊在泥中。一只腳踏在他的身上,巫郁離踩著他的身體,經過他,步入茫茫風雨。狼首松了一口氣,只要沒有被傷到心臟,他就還能活。他吃力地翻起身,用斷肘支撐自己立起來。銳利的嘯聲忽然破風而來,一柄遲來的風刃斬破雨簾,洞穿他的心臟。

他圓睜著雙眼,死了。

原來這才是一切的始終,戚隱震驚不已,他還記得在巴山月鏡看到的那幅人皮卷軸,巫郁離被描繪成欺世盜名、倒行逆施的鬼怪。這個飽受苦難的大神巫,獻出了自己的一切,換來史傳上的千古罵名。

巫郁離屠殺祝鳩氏,罪惡滔天,神殿決定處死巫郁離。然而有神巫提醒,他身上的飛廉母蠱牽系無數生民,也包括染過癘疫的巫眾。事實上,神殿里有一半的神巫植入了飛廉神蠱。於是神殿做下決斷,將他制成黃金罪徒,封入黃金人俑,陪葬大神。

戚隱終於看到了這一幕,被畫在人皮卷軸上的最後一幅畫。巫郁離散著長發,戴著鐐銬,艱難地向他的棺槨行進。夾道奴隸、首領叱責他挑起大戰,害死大神。他們向他扔雞蛋、扔爛菜,巫郁離在一片凄風苦雨中前行,拾級而上,摸到他的黃金棺。

他將在這里沉睡三千年,直到斗轉星移,諸神老去。

白鹿悲傷地凝望他憔悴的側臉,盲了的雙眼。

「神,你看,這就是你我共同守護的子民啊……」巫郁離低聲道,「您用您的血肉澆灌赤土,換取南疆千年靈氣充沛,妖魔繁盛。他們領受您的霈澤,卻拋棄信仰,褻瀆神聖,黨同伐異,自相殘殺。他們背棄我,背棄您,可我萬萬沒有想到……」

他好似在喃喃自語,又好像在對誰說話。戚隱感覺哪里不對勁,不自覺按上白鹿的肩膀。

巫郁離驀然抬頭,注視白鹿,空洞的雙眼流淌下兩行血淚。

「連您也要背棄我。」

戚隱心下一抖,這里明明是黃金大目追溯的過往,老怪怎么會忽然出現?只見周圍所有妖魔和神巫都抬起了頭,同樣深凹下去的漆黑眼塘,空盪盪的雙目流下血淚,一個個面色蒼白,猶如白紙糊成的人偶。他們對著戚隱和白鹿,動作一致地張開嘴,說出同一句話。

「小隱,我看見你了。」

「小隱,我看見你了。」

「小隱,」低沉沙啞的嗓音貼在耳畔,「我看見你了。」

戚隱渾身泛起雞皮疙瘩,轉過臉,正見巫郁離與他臉對臉,眼對眼。那雙空洞的眼睛里什么也沒有,唯有千年的空寂。惡鬼一般的神巫一字一句,告訴戚隱。

「帶著我的神,來見我。」

第143章 奔月(一)

腦袋被誰輕輕敲了一下,四周光景驀然墨水胭脂一般流散,顯露出金紅的岩漿和灰色的熔岩,戚隱回過神來,心還弼弼急跳著。伏羲往他的方向虛虛一抓,一只銀白色的素蛾從他發間翩翩飛落,被伏羲掌中的金光囚住。

「那是巫郁離的飛蛾?」戚隱一愣。

「你在來之前同他交過手么?」伏羲一揮手,放生了那只蠱蛾,「他將蠱蛾放置在你的發間,隨你一同到了這里。此蛾嚙咬皮肉,可致幻覺,不過無甚毒性,不必擔憂。」

這破蛾子在他頭發里藏了一路?戚隱頭皮發麻,拆下發帶,十指插進發辮用力抓了好幾下,確定頭上沒什么別的物事才安心。回頭看,白鹿蹲在岩漿河邊上,一動不動發著呆。火光映照他蒼白透明的臉龐,焰火在他眸中明滅,卻照不亮他心底的黑暗。

那樣慘烈的過去,即使戚隱將巫郁離視作仇敵,也不免為之動容。還記得頭一次見面,巫郁離還是孟清和的時候,獨自一人在紫極藏經樓上撫琴。素衣白裳,君子端方,笑起來總有種溫雅的況味。看見那樣的他,又怎會知道他遍體鱗傷,心埋深淵?

「老白……」戚隱想拍拍白鹿的肩膀,伸出手卻只觸摸到虛幻。方才在黃金大目的回溯中,兩人都是神識精魄,還能互相觸碰。現在是一人一魂,什么也摸不著了。

「戚隱,」白鹿沙啞地開口,「我是一個既懦弱又無用的神,從一開始,我就在逃避。其實我早就知道,他一定受了很多苦。我戰死,等待他的結局不是流放斬首,就是陪葬神墓。我什么都做不到,打不過諸天神祇,打不過該死的宿命,保護不了我的大神巫。我害怕面對他,我害怕看見他,我以為只要我死了,只要我閉上眼,」白鹿淚如雨下,「世事同我無關,萬事於我皆休!」

鐵銹紅的濃霧里,巉岩巨石都是濃重的大黑影。戚隱站在白鹿身畔,沉默無言。

「戚隱,我不再躲了。」白鹿輕聲道,「他是我唯一的朋友,這天下,只有我能救他。」

「你要怎么做?」戚隱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