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9節(1 / 2)

嫁魔 楊溯 2744 字 2020-12-28

</br>墓碑一般壓抑的沉默里,白鹿抬起滿盛著悲哀與絕望的銀色眼眸,一字一句道:

「送他安息。」

沒有別的辦法,這是唯一的解脫。戚隱記得以前閑聊的時候白鹿告訴過他,為什么神祇不讓凡靈帶著記憶渡過忘川星海,去往下一個輪回。因為俗世凡塵,生老病死,悲歡離合,所有酸甜苦辣,生死劫難,都以記憶的方式存留腦海。記憶是灰塵,是泥沼,堆得太多,會把心封住。於是神讓他們蹚過忘川,星海涌流,帶走他們的記憶,洗干凈他們的魂魄。他們轉世,他們重生,睜開雙眼,重新成為白紙一般的孩童。

所以在最遙遠的遠古,神巫的世界里,「不死」是最殘酷的詛咒。因為這個詛咒將讓人永遠封印在記憶的荒城,無法解脫,永無寧日。可惜後來的人愚昧,長生竟成了所有求仙者的向往。

只有死了,才能真正的重生。

「他死之後,將我送歸彼岸,」白鹿啞聲問,「戚隱,你能做到么?」

戚隱沉默良久,道:「老白,你剛剛說錯了一句話。」

「什么?」白鹿一愣。

「你說巫郁離是你唯一的朋友,你說錯了,我也是。」戚隱虛虛和他碰了碰拳頭,「放心吧,答應過你的事情,我戚隱一定做到。」

白鹿深深望著他,道:「謝謝。」

他化作一道白光,回到戚隱的心海。心頭扣了口鍋似的,悶得厲害。承諾幫別人送終,順便把自己也弄死,這大概是戚隱干過最偉大的事了。他自嘲地笑了笑,深深吸了口氣,問伏羲:「大老爺,我可以問問若你不插手,當年的命局會是什么樣么?會比現在發生的更糟么?」

伏羲沒有回答,只是輕拂大袖。命盤在他們周身升起,星塵織成山川荒原,妖魔萬民。戚隱不自覺屏住了呼吸,他看見巨大的白鹿倒在神殿廢墟,鮮血從它身上涌出,流成血河,淌下巴山。這是白鹿的真身,山岳一般雄偉,它伏倒的時候,壓垮了整座巴山山頭。無數妖魔首領攀上它灰白的身軀,用青銅刀刃割磨它枯枝般的鹿角,用鐵錐鑽破它山巒一般起伏的骨骼。奴隸們跪在山下,凄厲地悲哭。

戚隱眸子幾乎縮成一根針尖,「他們……在弒神?」

「不錯。」

「他們怎么敢!」戚隱不可置信。

伏羲平靜地問道:「孩子,當年你走出吳塘的時候,又可曾料到在不遠的未來,你會親手屠滅無方?」

天下熙熙皆為利來,天下攘攘皆為利往。妖魔凡人,終究逃不過一個欲字。斷人財路猶殺人父母,更何況巫郁離和白鹿要齊民分土,那些王公貴胄何能答應?戚隱沉默了,除去利欲,想來,若伏羲敢動扶嵐,他也是敢把伏羲的蛇腦袋擰下來的。

伏羲收回命盤,道:「若我不曾插手,巫郁離變法,南疆暴亂,姜央被自己的子民殺死在巴山廢墟。巫郁離一樣會被制成罪徒,陪葬神墓,三千年之後,滅世復仇。我說過,宿命是江河的盡頭,無論河道如何改易,終將奔騰入海,一去不返。留存霜雪神心,給你們爭取一線生機,是我唯一的辦法。」

他再次拂袖,之前被蛇巫搶走的刀劍從淤泥里升起,回到戚隱手中。伏羲朝他頷首,「你找到扶嵐的重生所在了么?」

戚隱說:「是在月輪天,對不對?」

伏羲點頭,「不錯,那個孩子每次死亡,神魂都會重歸月輪天。扶嵐花重塑他的心臟和軀體,月光天梯將他送下巴山神殿。大約重生之初神智虛弱,當他記事時,總是漸漸忘記自己的由來。」

「……」戚隱皺了皺眉,「是不是和我哥的神魂有損有關系?白雩神女說巫郁離清洗過我哥的記憶,他的洗魂術傷害了我哥的神魂。」

「哦?」伏羲道,「這樣么?然則據吾所見,除了那一道留存腦髓靈宮的刻痕,扶嵐的神魂並無損傷。」

戚隱微微睜大眼,並無損傷是什么意思?若無損傷,他哥又怎么記不住上一世的事?

「好了,我的時間到了,」伏羲輕輕嘆了一聲,「你該走了,孩子。」

他話音剛落,周身熾熱的光焰瞬間收縮,卷成巨大的漩渦。他金色的身影逐漸消融,像被火焰燒得蒸發,不過片刻之間,只剩下一個模糊的輪廓。那漩渦吸著戚隱,戚隱一愣,忙將斬骨刀插入岩石,竭力穩住身體,喊道:「等等,我還沒有和我哥告別!」

「你同你朋友的詛咒我已解開,那叫雲知的孩子也已經無恙,我會將你們送到五百年後,扶嵐重生之時。」伏羲回過身,赤金色的蛇尾一寸寸消失,「後會無期,我的孩子,不要恐懼,不要害怕,諸天神祇將佑護你平安前行。」

與此同時,幽厲地淵外的地下花林中開啟了同樣的漩渦,瞬時間將雲知、戚靈樞和黑貓吸入其中。

「等等啊,你讓我見見我哥!」戚隱叫道。

天地忽然有了聲音,靜寂消退,岩漿在伏羲光焰漩渦的狂風中翻卷奔騰。時間恢復了正常的流動,戚隱回過頭,看見扶嵐抱著慕容長疏,靠在一塊蝦子紅大石頭的背後。

「哥!」戚隱大吼。

手中的斬骨刀突然一錯,刀尖卡出的岩石碎了一塊,刀身劇烈晃動起來。戚隱穩不住身體,半個身子被漩渦吸得騰起來。狂風像是刀刃,尖銳地刮著臉,戚隱幾乎睜不開眼睛。扶嵐竭力朝他伸出手,試圖夠著他的指尖。

戚隱大喊:「哥,不要再去找你的身世了,不要再去造訪神祇和神跡。不要去……」喉嚨像被誰扼住了,「無方」兩個字怎么也說不出口,戚隱不再掙扎,喊道:「你要平平安安活下去,你知不知道!」

「小隱……」扶嵐怔忡地睜大眼,風與焰在他眸中交織,誰都能看出他眼中的難過。他問:「你要走了嗎?」

無止境的悲傷在胸膛中翻涌,戚隱覺得自己整個人要被撕裂。戚隱流著淚大喊:「哥,你記住,我會來找你的,一定會來找你的!無論過多少年,我們……」

「小隱……」扶嵐用力去夠戚隱的手。

他從來都是笨笨呆呆的一個人,心里空空的,沒有悲喜沒有哀怒。可這個時候,他的心里忽然浮出了一個巨大的渴望。他想要大聲說出口,像快死掉的人,用盡最後的力氣,說出自己畢生的期盼。只有這樣才能瞑目,只有這樣才不會被忘記,才不會變成無家可歸的孤魂。他努力吸氣,努力去呼喊。

小隱……

小隱……

小隱……

兩只手即將互相碰到指尖的剎那間,斬骨刀終於脫出了岩石,戚隱被風攫住了身體,整個人向後卷去,像一葉飄蓬,霎時間消失在光焰漩渦的深處。

他的聲音被風吹得破碎,卻依稀能聽見他最後的嘶喊——

「我們……一定會重逢!」

光焰頃刻間縮小,像被一口咬碎,消散成萬點殘破的金光。

扶嵐跌倒在地,右手還緊緊護著懷里的小嬰孩。

「小隱,你可以留下來,不要走嗎?」扶嵐輕輕地說,可沒人聽見。

月牙谷。

日頭掛在西面,無數雞毛帚的小樹,葉子紛飛,在無邊的晚霞里立成破破爛爛的剪影。巫郁離站在山崖上,紫螢蝶繞著他翩翩翻飛,他空茫的眼睛望著遠方,仿佛在眺望茫茫風煙中,斜陽鋪滿山川。

「阿離大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