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9節(2 / 2)

嫁魔 楊溯 2744 字 2020-12-28

稚嫩的童音響在身側,巫郁離回過臉,夕陽籠著他極漂亮的五官,顯出一種不真實的況味來。幾個孩童吭哧吭哧爬上崖,小鴨子似的圍攏過來,嘰嘰喳喳地說話。

「阿離大人,白鹿大神會不會很凶?」孩子們問道。

巫郁離彎了彎眉眼,「不,神是一個長不大的孩子。」

一個女娃娃羞赧地捏著手指,細聲細氣道:「我們怕神不喜歡我們。」

「不會的,」巫郁離淡笑,「神最喜歡漂亮的小孩兒了,我們月牙谷的孩子都很好看。」

孩子們眼睛亮起來,個個高興得小臉兒酡紅。

「那神什么時候回家!」孩子們問。

這一次巫郁離沒有回答,蝶翅撲啦啦,上下翻飛。西南面的天穹忽地閃過一道銳利的光線,遠在重山之外,依稀看得清光影震盪,以那光隙為中心,天空中浮現了一道道淡淡的波紋,很快消失得了無影蹤。

巫郁離眯起灰蒙蒙的眼眸,輕聲道:「快了,就快了。」

紫螢蝶飛出懸崖,撲入沆碭風煙,穿越重重迷霧,來到日光的盡頭。人間的城郭在它單薄的翅子下展開。前方是橫亘大地的金光結界,無數走屍聚集在側,猶如螞蟻成軍。他們黑黝黝的頭顱攢動,密密匝匝。放眼望去,屍群綿延游盪,一望無際。

第144章 奔月(二)

戚隱漸漸明白,每一次重逢都需要忍耐漫長的等待。他想他的哥哥要如何爬出那片滿是蛇巫與死亡的廢墟,回到風雪山巔,走過城郭渡過山川,踏過整整五百年的時光,變成一個十二歲的孩童,來到枯葉如蝶的烏江水畔。他想他應是注定要零丁冷落十三年,一個人在閣樓望寂寂的月溶溶的雨,一個人在姚家鍋爐邊轉來轉去等待葯吊子咕嘟嘟響,才能仰起頭,看到那一天淅淅瀝瀝的冷雨,看見雨簾子後面,他哥哥淡然的眼眸。

於是當他們跌出時空的裂隙,他就迎著風,用盡全力御斬骨刀。晚霞在他身側分流成一道道流火,他的銀發染成瑰麗的紅。他向著高天上那輪黯淡的圓月飛,不管雲知在後面竭力叫他慢點兒,也不管天上風冷手指和臉一起凍僵。他畫出白鹿告知他的符紋,打開瀲灧的結界,飛入月輪天。雪白冰原綿延萬里,他像一只小小的黑點兒,墜落、下降,撲入茫茫的花茫茫的雪。

滿世界雪白的扶嵐花,隨著雪原蔓延向天的盡頭。高聳的冰晶樹參差錯落,他趴在地上聽,無數顆寂弱的心跳咚咚響,像一面面小鼓。他用斬骨刀小心翼翼挖了幾個雪坑,只看見神花蛛網一般發著光的錯雜根系,沒有人。神花的花瓣發著淡淡的光,戚隱俯下身看,隨著角度的改變,花瓣內側浮現出淺淡的符紋。

是巫符,白鹿告訴他是封印。巫郁離布在這兒的么?他封印了什么?戚隱皺了皺眉,直起身環顧四周,大聲喊:「哥!」

呼聲回盪雪林中,樹上倒掛的冰棱子微微地抖動。沒有人回應,他四處搜尋,依舊找不到。他累了,靠著冰晶樹坐下來,兩手撐著額頭。終於靜下來,只有他一個人,心里的絕望和悲哀就慢慢涌上來,像冰冷的海水,泛濫成災。他知道他活不了多久,即便不自剖霜雪心送走白鹿,他的神魂也遲早會衰竭。一個月?三個月?他的生命還剩多少天?他與扶嵐的相聚,注定以離別為結局。他討厭「注定」這個詞,它是伏羲口中的宿命,江流入海,無可改易。

如果終將分離,你要如何相聚?

如果生命只剩下一天,你要如何活著?

如果你明知道結局,你要怎么樣才能夠平靜地走向它?

寂靜天地,無數稚弱如小鑼的心跳中,他忽然捕捉到一個雄勁的響音。那是神花大根,深深埋在前方不遠處的地底,他放下雙手,抬起臉兒,望見心跳上方,有一棵三人合抱粗的冰晶樹。它藤蟒一般的根系掩埋在冰雪之下,靠近雪面的位置刻了三個手拉手的小人兒,中間那個人兒長著生花的鹿角。

忽然間,霜雪簌簌塌落,露出一個人的輪廓。戚隱不自覺屏住了呼吸,站起身,慢慢走過去。越來越近,越來越清晰,他看清了,一個抱著膝蓋的赤裸小孩兒,蜷著身子,睡在冰晶樹下。看起來像才五歲,雪粒子蓋住了他,冰晶樹俯下薄冰葉子,遮住了他小小的身子。靜默的側臉猶如細膩的白瓷,長長的睫毛彎彎如羽。

他的心口連系著扶嵐花,呼吸聲咻咻猶如小獸。

戚隱紅著眼眶,輕輕把孩子抱起來。花根自動脫落,戚隱脫下外裳,包住這個稚弱的孩童。他終於知道為何扶嵐的靈力與白鹿同源,因為他們一樣,誕生於月輪天的皚皚白雪。他的哥哥,神花為心,大椿為骨,霜雪為血肉。扶嵐不是幽厲地淵那些骯臟瘋狂的鬼怪,他是天上天下最漂亮的小花仙。

戚隱知道他應該怎么做了。

倘若生命只剩下一天,他就用盡全力抱緊扶嵐,陪他看雪,陪他看月亮,給他哼曲看他安眠,然後背上刀,背上劍,去赴他必死的宿命。

孩子的睫毛顫了顫,戚隱呼吸一窒,看著他微微睜開了眼。大而黑的瞳仁,干干凈凈,像蓄了一汪秋水,又好像一面寂寞的古鏡。

他還困倦著,低低地問:「你是誰?」

「我叫戚隱,」戚隱慢慢回他,「我是你的弟弟。」

「弟弟……」扶嵐剛剛醒來,腦子里還是混沌的,夢囈一般重復。

「對,我們是兄弟,天底下最親的人。「戚隱捏捏他的臉蛋。

扶嵐怔怔望了他一會兒,問:「你很難過么?」

戚隱一愣,道:「為什么這么說?」

「你在哭。」

摸了摸臉頰,戚隱摸到滿手的淚。他自己都沒有發覺自己哭了,他帶著涕淚微笑,道:「我高興,哥,和你重逢,我高興。」

也不知道扶嵐聽懂沒有,他只是疲倦地闔上眼睛,枕在戚隱的肩膀上,睡著了。細細的溫熱呼吸噴在戚隱頸間,戚隱兩眼發熱,淚水滾滾淌下來。他想真好,他哥又回來了。緊了緊手臂,抱緊他溫熱的小身子,戚隱側過臉,把臉頰貼住他的額頭。要是能不走該有多好,戚隱落著淚想,別人的生死同他有什么干系,白鹿和巫郁離的恩怨和他有什么干系?天下蒼生生生滅滅隨他們去就好了,他只想陪著他的哥哥長大。

他的心很小,裝不下天下,裝不下萬民,只能裝下一個傻呆呆的小男孩。

雲知他們隨後趕到,看見戚隱懷里的小扶嵐,略驚訝了下,很快回過神來。雲知好奇地摸了摸小扶嵐的背,又戳了戳他的肚皮,笑道:「真是個小娃娃嘿。」

「滾。」戚隱拍開他的手,「別碰我哥,再碰剁了你。」

黑貓盤在戚隱的右肩,湊過腦袋舔了舔扶嵐的小臉兒,也淚眼汪汪了起來。

下界行屍橫行,來的路上還看見南疆有骨龍鬧騰,實在不安全。白鹿教戚隱改了月輪天的結界陣法,索性在月輪天上休整,再從長計議怎么對付巫郁離。雲知和戚靈樞砌了兩個冰屋,從乾坤囊里搬出炭籠生火,在屋里鋪上一層軟雪作榻。戚隱把自己的衣裳改小,給扶嵐穿。

扶嵐睡得很久,一天有十個時辰都在睡覺,偶爾醒轉過來,雲知就逗他玩兒。

「這是什么?」雲知在雪地上畫畫。

「鳥。」扶嵐淡淡地說。

「這個呢?」

「花。」

雲知搖著冰棱,又畫了一個小像,「這個?」

扶嵐呆了一下,雲知這次畫了個人,齜牙咧嘴,看起來很傻。扶嵐道:「弟弟。」

「你覺得他怎么樣?」雲知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