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0節(1 / 2)

嫁魔 楊溯 3362 字 2020-12-28

</br>「……「扶嵐沉默了一會兒,說,「我們認識很久了,對么?」

「你怎么知道?」雲知驚訝道。

「他總是看著我,」扶嵐低眸看那幅小像,「臉上很難過的樣子。」

雲知嘆息了一聲。

扶嵐問:「我把他忘了,他很難過么?」

雲知揉了揉他的腦袋,「當然難過啦,呆仔,天上天下他最稀罕的就是你。」

四天過去了,扶嵐仍是睡得很長。貓爺和白鹿輪番查看,都看不出什么不妥的端倪,應是扶嵐體質與旁人不同,又是初初重生,像人間的嬰孩,格外嗜睡。

戚隱像看顧寶貝似的看顧他,寸步不離。有時候坐累了,返回那棵冰晶樹,樹下的神花又結出了心臟,霜雪圍出一個孩童的輪廓。走遍雪林,除了扶嵐沒有別的人,更沒有巫郁離。難怪他們來得這般容易,巫郁離的真身壓根不在此地。戚隱眺望遠方,白鹿漂在他的心海,一人一鹿,目光同樣寂寥。除了這里,那就只有一個地方了——

月牙谷。

御劍回營地,遠遠地就瞧見雲知斜斜倚靠在一棵冰晶樹下面。戚隱問:「我哥還在睡?」

「可不,比貓爺還能睡。」雲知攬住他的肩膀,「我觀察了好幾天,覺得你哥這個狀況興許能治。」

「什么意思?」戚隱側過臉。

雲知摸著下巴道:「起初聽說呆仔能重生,我還以為和輪回差不多,就是輪回之後的體貌和從前一致。現在看來不是這樣,你哥一醒過來,能說會做,認得花鳥蟲魚,聰明勁兒和呆性兒也還和往日一樣。不像剛生下來的娃娃,除了哇哇哭和吃喝拉撒,什么都不會。」

雪屋里,扶嵐迷迷糊糊醒過來。天光漏過天窗,打在他身上,照得他的臉兒幾乎透明。他赤著腳下榻,發了會兒呆,聽見外頭雲知和戚隱的說話聲。

「所以我覺得嘛,你哥每重活一次,就好像有人在他腦袋上打了一棒槌,讓他失憶。失憶這病症,不像娃娃出生,一張白紙,他雖然會忘記一些事兒,但基本的認知,例如名物稱呼,謀生手段,巫羅秘法,自己的名字,他還記得。等老怪這事兒解決,咱們找找名醫什么的,給他看看,說不定能治好呢。」雲知說。

戚隱沉默良久,垂著銀灰色的眸子,不知在想些什么。雲知拿手在他眼前晃了晃,戚隱抬起臉,道:「狗賊,咱們倆同生共死這么多次,是好兄弟吧?」

「那當然。」雲知揚眉一笑,「怎么,想找我借錢?不過親兄弟還得明算賬,這么的吧,利息算你便宜點兒,一厘,怎么樣?」

「我想把我哥和貓爺托付給你。」戚隱低聲道。

雲知一怔,「哈?」

「有件事沒跟你們說,我的神魂快不行了,估計沒多少活頭了。我答應了白鹿,要去給老……唉,咱那個好師叔送終。送完他,再送白鹿。白鹿與我同體同心,要送他走,我這條命自然也留不得。」戚隱故作輕松地聳聳肩,「不過按我這道行,和咱那個好師叔打起來,約莫也討不到多少好處,沒准就同歸於盡了呢。總而言之,我待不了多久了。我沒了不要緊,我哥還小,人又傻,貓爺貪嘴,到時候你幫我多照顧,我就能瞑目了。」

雲知半天沒回過神來,道:「這都什么跟什么,你……」

「你要是不好好看顧他們,」戚隱壓低聲音,惡狠狠地說,「我會半夜回來找你的。」

「不妥不妥,你別這么快下定論。你的神魂又是怎么回事,伏羲老爺解得開咱們的咒詛,怎么沒辦法幫你療傷?」雲知瞪大眼睛道。

戚隱沉默了,和伏羲交易這事兒他還沒來得及同雲知說。想想也不必說,若他有個萬一,雲知和戚靈樞定會幫他看顧扶嵐和黑貓,倒也不必再說這些讓他們自責。他擺了擺手,道:「他也就是個行將就木的老頭兒罷了,你以為他有多大能耐?」他吸了口氣,道,「巫郁離沒來找我們,大約是算准了我會去找他。我打算後日出發,趁著身子骨還硬朗,勝算也大一些。你們就在這兒待著,別亂跑,不要讓我哥去扶嵐花海。我想了想,他身世這事兒,你等他大些再同他說,要不然他看見自己的軀體長在花上面,興許會接受不了。」

雲知空張著嘴,不知說什么好。

「只要扶嵐花不死,我哥就能不斷重生。不死不滅,在別人眼里艷羨的好事,我哥卻把自己當成怪物。」戚隱道,「狗賊,記得幫我告訴我哥,他不是怪物,他是小花仙。」

「這么肉麻的話我說不來。」雲知直搖頭,「小師叔在打坐,一會兒等他出來,咱們再商量。」

兩個人陷入了緘默,雲知籠著手,眺望青白色的天穹,道:「扶嵐花同根而生,若誅殺地下大根,則眾花皆亡,呆仔也就無法再次重生。老怪既然設計誅殺呆仔,為何不干脆來把大根給削了?」

戚隱也仰著脖兒望天,輕聲道:「因為他並不想真正殺死我哥。」

扶嵐坐在榻上,忽然站起來,踩著冰雪砌成的小案用力一躍,翻上天窗,朝下面伸出手,斬骨刀飛入他的手心。他把刀扔下屋頂,然後從側面滾下來,拖著比豎起來比他還高的斬骨刀,深一腳淺一腳往花海走。一連串小腳印從他腳下蔓延開,他手腳並用爬上雪坡,跋涉過漫漫雪原,終於看見白茫茫的扶嵐花海。戚隱為了不讓他靠近花海,營地離這里很遠。可仿佛有一種召喚,有什么東西牽引著他,他來到那棵最高最大的冰晶樹下,俯視冰雪里闔目長眠的身軀,還有它心口那一朵寂悄悄的扶嵐花。

銀色的符紋發出淡淡的光芒,他認出這是巫羅封印密紋,有什么東西封印在扶嵐花芯。他不像初生的嬰孩對這世界一無所知,他知道很多東西,唯獨記不住過去。他想起那個叫戚隱的男人,銀白色的發,銀灰色的瞳子,看著他的時候,眸子里總是盛滿難過。他知道戚隱總是在他睡著的時候默默看他,親吻他的額頭,在他身邊靜靜地流淚。戚隱以為他睡著了,滾燙的淚水滴在他的額頭,那個時候,他的心就像被燒灼了一個洞,空空落落。

為什么要哭?為什么要難過?扶嵐不明白,他痛苦地捂住胸口,為什么那個白發男人哭泣的時候……他也一樣難過?

「扶嵐花同根而生,若誅殺地下大根,則眾花皆亡。」

這下面,到底封印著什么?他的靈力無聲地運轉,銀色符紋蜂子一般顫動,有什么東西在花芯里呼喚著他,像一個失散多年的故友向他回眸。

要解開封印,就必須毀掉神花。他驀然抬起眼,斬骨刀錚然一動,一頭扎進白雪,沖出一個黑黝黝的深坑,一直向下,直奔神花大根。斬骨刀斬碎神花心臟,天地寂靜了一瞬,所有神花在剎那間四分五裂,寸寸化灰。巫羅密紋隨著灰燼消散,銀色的脈絡褪了色,過往的一切跟隨漫天鴉羽般的灰燼,密密匝匝撲面而來。扶嵐霎時間睜大眼,眸中一片空白。

畸變、死亡、重生、殺戮、再次死亡,再次重生……他追尋了二十五世的記憶終於回到他的身軀。他想起來了,他的由來,他的過往,一幕幕在腦海里重現。巴山冷雨中巫郁離輕輕側過來的油紙傘;幽暗的廢墟地底戚隱流淌著光輝的白發;烏江田埂他們一家人的影子在斜陽中拉長……他立在雪地里,臉上沒有悲喜,只有眼淚無聲地滴落。

原來呼喚他的,是記憶。

戚隱起身去看他哥,鑽進雪屋,里面卻空空盪盪。榻上的衣裳胡亂掀開,原本在上面安睡的人兒已經不見了。戚隱慌忙出來,道:「我哥不見了。」

月輪天忽地一震,兩個人都差點兒站立不穩。戚靈樞從另一個雪屋中出來,三人對視一眼,都滿臉驚詫,異口同聲道:「莫非是巫郁離?」

三人同時御劍,飛入神花花海。所有神花都在消失,化為灰白色的花燼,紛紛雪雪散入空中,飄揚成鵝毛大雪。戚隱看見,那棵刻畫著小人的冰晶樹下,扶嵐默然靜立,垂著黑黝黝的眼眸,看那躺在雪里的身軀。冰肌玉骨,還未長成,是一具模糊的人偶。扶嵐伸出手,斬骨刀從直達月輪天深處的坑洞中飛出,回到他的手心。

那個沉默的男孩,自己毀了自己的心臟。

白蒼蒼的花瓣漫天紛落,戚隱大睜著眼睛,只顧著望遠處煢煢孑立的扶嵐,沒有發現花瓣上細密的銀色符紋隨著花燼消失。無邊無盡的花燼,將這月上天地渲灑成一片茫茫。戚隱一步步走過去,啞聲問:「為什么?你知道你在做什么么?」

扶嵐靜靜看他,「我知道。」

「你為什么要這么做!」戚隱蹲下身,掰住他的雙肩,「你把你的根毀了,你以後再也沒辦法重生了,哥!」

花燼在他們二人的中間墜落,扶嵐的頭頂肩上堆滿細細的絨羽,像一瞬間白了頭。

「我不想當小花仙,小隱,」扶嵐看著戚隱的眼睛,輕輕地說,「我想當你的哥哥,一輩子的哥哥。」

「你!……」戚隱忽然反應過來,怔怔地問,「你叫我什么?」

「小隱,我想起來了,所有的一切,從最初到今日,從五百年前到五百年後,我都想起來了。」扶嵐抬起手,接過一片殘存的花瓣,「這是巫羅封印術,他在神花上刻上巫羅密紋,將我的記憶封入神花。當我離開神花,我就失去了記憶。」

戚隱驀然想起來,伏羲說扶嵐的神魂完好,不曾受損。原來是巫郁離在神花上刻下封印,致使扶嵐無法帶著記憶重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