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0節(2 / 2)

嫁魔 楊溯 3362 字 2020-12-28

「所以你殺死大根……」戚隱喃喃。

「這樣,」扶嵐道,「才能找回我的從前,找回你。」

「你這個笨蛋……」戚隱哽咽著,悲愴扼住他的喉嚨,讓他說不出話。記憶就那么重要么?舍去了重生的機會,也要找回來么?他想他哥這個人真是傻透了,忘記從前那些事有什么不好,這樣他對於他哥來說,就只是一個相伴四五天的過客。他就可以放心離開,去找巫郁離拼命。因為他知道,就算他死了,他哥也不會難過。

「你沒有辦法重生了,哥!從今以後,你要是沒了就真的沒了!」

「沒有關系,小隱,」扶嵐輕輕說,「我不要不死的身軀,我不要沒有盡頭的生命。我想和小隱一起老,一起病,一起死。」

鼻腔里充滿涕淚的酸楚,戚隱使勁搖著頭,大聲道:「哥,你這個大笨蛋,你知不知道我活不了多久了!我快要死了!」他落著淚,「我快要……死了啊!」

他們沒有辦法一起垂垂老矣走不動路,沒有辦法一起閉上眼睡進同一個棺槨。戚隱注定要先走一步,他們注定分離。

扶嵐也在落淚,黑眼眸里鋪滿霜雪般的哀意。

「小隱,我們是愛人么?」

戚隱哽咽著點頭。

「我們是家人么?「

「廢話,我們當然是啊!「戚隱大喊。

「那么,」扶嵐的聲音緩慢又清晰,「我們就應該同生共死,生死相依。」

第145章 奔月(三)

戚隱決定帶著扶嵐和貓爺到處去看看,實現當初還在鳳還山的時候做下的約定——去看嘉陵江的落日、巫峽的夜雨、九垓永夜天、淵山魔龍骨……如果他終將走向生命的盡頭,他希望可以帶著這些美好的回憶安詳地闔上眼睛。他將不會有恨,不會有怨,也不會有遺憾。在這坎坷一生中,他擁有最美好的日子。

他們在月輪天上向戚靈樞和雲知告別,雲知千叮嚀萬囑咐,要他不要獨自去月牙谷找巫郁離。戚隱敷衍地說好,讓他們在月輪天等他回來。說罷,便御起歸昧劍,黑貓趴在劍柄,戚隱盤腿抱著扶嵐,兩人一貓隨著歸昧化為一道流光,沖天而去。

他們找到一艘廢棄的小舟,晃晃悠悠盪進嘉陵江江心。朝陽從東邊升起,他們兩人一貓的影兒倒映在金黃色的江波中,好像隨著高遠的風和靜悄悄的水波,駛進了一個夢里的神話。

一路漂到溫塘峽,正好晌午,上岸生火,妖魔要么躲要么變成妖蛾子寄生的行屍,一塊肉都找不著。扶嵐撅了幾捆折耳根和野藠頭,下到鍋里用水一焯,撈出來拌了拌。黑貓嚼得津津有味,戚隱看了也口齒生津,算算有多久沒吃過扶嵐煮的菜了,捧著一碗野菜,戚隱幾乎掉下淚來。他哥的廚藝向來好,往日做的小糖蒜、糖肉大包子,戚隱的乾坤囊里時時備著,閑著沒事兒就拿出來啃兩口。

充滿期待地吃了幾筷子,一股怪味沖鼻而出,戚隱哇地一聲吐出來,叫道:「這什么!」

扶嵐呆呆地看著他,道:「我做的不好吃么?」

「不……不是,」戚隱怕他沮喪,忙道,「我吃得太急,不小心咬到舌頭了。誰說不好吃,好吃、好吃!」說著,就一口把碗里的野菜都吞了下去,滿嘴說不出的怪味兒,戚隱流著淚道,「太他娘的好吃了,好吃哭了。」

扶嵐抬起手,要夠他的腦袋瓜。五歲的個子,手短腿也短,夠不著。戚隱把頭低下去,讓他摸。扶嵐揉了揉他燦爛的白發,道:「小隱笨笨的。」

他們又去摘漿果,火紅火紅的果子掛在樹梢,黑貓躥上去,吃得滿嘴紅汁。戚隱讓扶嵐騎在自己肩膀上,摘了滿兜。御劍往南行,恰巧碰見骨龍追趕一幫逃竄的妖魔。戚隱拔出斬骨刀一劈,飛廉神蠱統統化為齏粉,他們穿過骨龍破裂的軀體徑自南去,留下下面一堆目瞪口呆的妖魔。他們在九垓游玩兒,沿著微生魔龍骨的骨頭往上爬。

黑貓在最前面,晃盪著尾巴蹦蹦跳跳。扶嵐在中間,戚隱跟在後頭,時不時遇見高聳的骨刺,扶嵐個矮過不去,戚隱就拎著他的後脖領子往上一提,再把他放到對面。他們身後,妖魔行屍搖搖擺擺一瘸一拐跟在後頭,在魔龍骨的脊背上連成浩浩盪盪一支軍隊。戚隱不時停下來,把這幫礙眼的家伙凍成冰雕。

他們去到淵山歸墟殿,從山巔往下望,正好可以看見浩瀚綿延的墨水澤。黑貓告訴戚隱,當年的妖魔內戰就發生在這里,黑貓被微生父子俘虜,封印了妖氣,妖族全軍覆沒,扶嵐獨自一個人,背著十二把刀十二把劍登上淵山,在眾魔的恥笑中挑戰微生魔龍。就在淵山山巔,他抽出了魔龍的脊背,將它巨大的骸骨甩在了淵山山腳。從此,眾魔歸心,妖魔同拜。

扶嵐靜靜地眺望黑水澤,寧靜的側臉沒有波瀾。這里每一寸土地都曾有過他的足跡,記載他過往的崢嶸歲月。他還記得那時候渾身披傷浴血,奮力揮動刀和劍斬出血路。力竭也不敢停,血流光了也拼了命要繼續。因為耳邊一直回盪著離開烏江時阿芙鏗鏘的叮囑——

「無論走到多遠的地方,都一定要回家。」

「小隱,」扶嵐牽住戚隱的手,道,「我們回家吧。」

他們回到烏江,這里正巧在金光結界外圍邊緣,凡人都走光了,撤入了結界後面。舉目望去,江水平緩,田地荒蕪,漫山的楓樹葉子又紅了。他們泛著小船經過,原先兩岸的蘆花、冒著炊煙的農家茅屋、晾衣繩上紅紅綠綠的麻布衣裳都失去了蹤影,只剩下頹圮的籬笆、塌了半邊的土牆,幾只瘦得皮包骨頭的野狗。他們上了岸,在田埂上走,順著日落的方向,找到小時候住過的那座茅屋。

推開柴扉,地上長滿青苔和雜草,阿芙以前辟出的一小片種菜的地辨不分明了,里頭長滿了車前草。門上結了蜘蛛網,戚隱把網撕下來,推門進去。堂屋里一股腐朽的味道,一個黑漆小方桌,有幾個蟲蛀了的小洞,阿芙以前常在這里坐,擁著一豆青燈,窸窸窣窣地補衣服。現在上面鋪了一層厚厚的灰,燭台也不見了。神台還靠牆擱著,破舊的紅布絲絲縷縷掛在前頭,遮住里面「元微真人升仙道位」的靈牌。戚隱想他娘那時候一定是被巫郁離給嚇壞了,連他爹的靈牌都忘了帶走。

他們掩上口鼻,里里外外清掃了一遍。把蜘蛛網都撕了,灰塵都撣了,草也拔了,還砍了些柴火,重新開了爐灶。方圓幾里,村庄一片冷落,只有他們這里有裊裊的炊煙。戚隱去別人地里挖野菜,竟然挖出來了兩壺酒。倒算是意外之喜了,歡歡喜喜拎回去。

月亮升起來了,他們把桌椅搬到檐下。面前一方小院,月光灑在地上,像一層細細的鹽巴。阿芙曾經在這里種菜,扶嵐曾在這里洗狗崽尿濕的被單。他們三個,一人一孩童,還有一只貓,坐在院子里仰望銀河,慢慢喝酒,微醺的時候,正見兩道流星從天穹中劃過。

戚隱道:「有流星!」

「快許願!」黑貓叫道。

細細想來,好像也沒什么願望要實現的了。戚隱用手肘戳了戳他哥,「哥,你快許。」

扶嵐輕輕搖搖頭,望著天穹道:「神魂歸天,匯入忘川星海。小隱,阿芙會在里面么?」

「兩顆流星……」戚隱仰著脖兒道,「說不定就是爹和娘呢,說不定我爹去了星海,終於把咱娘找到了,然後他們一起去投胎。」

他站起來,朝那兩棵拖曳著流光迢遙而去的流星揮手,用力喊:「爹、娘!」

黑貓也大聲喊:「狗劍仙,你有沒有照顧好阿芙!」

他們爬上屋頂,站在屋頂上對著天空喊戚慎微和阿芙。夜風把他們的聲音送出去很遠很遠,所有彷徨的孤魂野鬼都聽見了那聲聲呼喊。

「爹、娘,我和哥還有貓爺過得很好,你們安心投胎去吧!」

「再見——!爹、娘,再見——!」

他們癱在茅草屋頂上,戚隱張開手臂,扶嵐躺在他臂彎里。扶嵐變小了,身子軟和,小肚子也軟乎乎的。戚隱酒意有點兒上頭,傻笑道:「哥,你好小哦。咱倆好像掉了個個兒,小時候你帶我,現在我帶你。」

扶嵐低頭看了看自己的蓮藕似的短腿短胳膊,很沮喪的樣子。

「貓爺,我哥以前怎么帶我?」戚隱問。

「還能怎么帶?追著你喂飯,哄你睡覺,給你把尿,」黑貓道,「你小時候淘氣,尿的尿味兒還大。在院子里尿一泡,整個村的人都能聞見騷味兒。田里人干著活兒,只要聞見風里一股尿騷味,就知道阿芙家那只狗崽子又尿了。」

戚隱捏住它的嘴,「別說了、別說了。」又轉過臉來問扶嵐,「哥,你喝了多少酒?要不要解手,我給你把尿。」

「……」扶嵐無奈地看了他一眼,沒搭理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