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br>三個家伙都在屋頂睡過去,戚隱睡得迷迷糊糊,耳畔有什么東西拍著翅子。他以為是蒼蠅,啪地一打,一巴掌打在臉上。眯瞪著眼坐起來,夜風吹得酒意散了。戚隱睜開眼,瞧見一只五彩斑斕的大蛾子銜著一個紙卷兒,撲剌剌飛在邊上。
戚隱:「……」
接過那紙卷,大蛾子自己飛走了。戚隱展開紙卷看,上面整整齊齊寫了一列小楷。
「白露山阿,江湘水畔,月牙谷下,木槿花開。椒漿桂酒,滿樽多時,同飲一杯否?」
催命的來了。
戚隱嘆了一口氣,回過頭,扶嵐抱著貓睡得正熟。戚隱脫下外裳,蓋在他身上,默默望了他半晌。星夜偷偷走,明早他醒來,事兒也辦完了。無論是生是死,都已成定局。只是不知那個時候,扶嵐會不會為了他落淚。戚隱的目光在他臉上流連,深深看了最後一眼,小心翼翼起身,跳下屋頂,背起刀和劍,躍過籬笆往外走。
月亮高高,把他孤零零的影子拉得老長。走出沒多遠,卻聽見背後輕輕一聲喊。
戚隱僵住了,回過身,扶嵐抱著貓爺,立在風地里。
「你這個娃娃,」貓爺跳下來,慢慢踱到他身邊,用爪子拍了拍他的腿,「不是早說過了嗎,一家人就得在一塊兒,誰都不許一個人走。你怎么又騙人呢,當心你哥打你屁股。」
「阿芙說過,騙人要打斷腿的。」扶嵐仰頭看他。
戚隱蹲下身,嘴巴里發苦,「哥,你舍得嗎?」
「不舍得,」扶嵐抱住他的脖子,「所以我們一起。」
扶嵐身上清冽的香味又縈繞住他,他想天底下哪有他這樣的,去赴死還拖家帶口。可有什么辦法呢?他們是一家人,兜兜轉轉那么久,好不容易重逢的一家人。他眼眶濕潤,把扶嵐抱起來,貓爺躍上他的肩頭,毛茸茸的大尾巴盤住他的脖子。他踏上劍,化作一道流光,直奔月牙谷。
第146章 紼謳(一)
按照巫郁離給的地址,一路往西南飛,蒼露山他聽過,大約是在人間與南疆交界,鎖陽關附近。飛過一座座荒涼破敗的山城,腳下一片靜默的灰霧,籠罩了一整座山脈。青白色的江湘水自西面高原曲折而下,流入迷霧山脈,不見蹤影。這迷霧古怪,戚隱不敢御劍下行。正在這時,幾盞絳紅色的絹燈幽幽從霧中飄出,連綴成飄忽的兩列,直直向迷霧深處綿延,仿佛在為他們指路。
戚隱壓低劍身,隨著燈籠往里去,霧中靜默著無數五彩斑斕的飛蛾和披著重甲的行屍,形如雕塑,無聲無息。戚隱、扶嵐和黑貓從他們身邊經過,頭戴鐵盔的他們只是抬起渾濁的眼睛望了望,又復歸沉默。戚隱抱著扶嵐和黑貓,一聲不響,往霧氣深處而去。順著潺潺的江湘水,一直往上游去,飛了不知多久,眼前豁然開朗。霧氣消散,碎石小路和青石板鋪成的山階曲曲折折向上,兩旁矗立許多土牆茅屋、小巧竹樓,都用竹篾籬笆圍起來,青黑色的瓦檐,底下吊著辣椒和蒜頭,還有牛皮紙扎的大燈籠。
許多漿洗衣裳的女人家,看見他們忽然出現,拿著搗衣杵愣愣將他們瞧著。石子路邊上一個光著屁股尿尿的娃娃瞧見他們,大叫了一聲,褲子都來不及穿,提溜著褲頭蹬蹬蹬跑走了。
山階的最頂上,巨大的白鹿神像靜穆地矗立。
「你……你們是誰?怎么進來的?」一個抱著碎花頭巾的女人鼓起勇氣問,還從牆邊撿起了鋤頭。
「……」戚隱以為自己在做夢,外面全是行屍,城鎮荒蕪,不見人煙,這兒怎么會有一個小村子?舉目四望,茅屋竹樓冒著裊裊炊煙,澄碧的小溪里游魚在藻荇里穿梭,許多原本聚在一塊兒剝豆子的大娘都圍了過來,好奇地看著他們。
一切都那么安靜寧和,聽不見悲哭,也看不見死亡,像夢里的桃源。
這到底是怎么回事?幻覺么?戚隱眉頭皺緊。
「小隱,他們的氣息和我一樣。」扶嵐輕聲說。
戚隱一愣,忽然發現這些孩子的氣息確實與扶嵐極為相似。難道他們都是巫郁離造出來的人么?更奇異的是,這里的女人都沒有心跳。
「一股偃木的味道,和雲知小賊的手臂一個味兒,」黑貓聳了聳鼻尖,「這里的女人都是機關人。」
幾乎在剎那間,戚隱忽然明白了什么,心里一陣悲苦涌上來,攫住他的心臟。
那是白鹿,在他無盡的心海里沉默地悲傷。
他們都知道這里是什么地方,那個固執倔強的神巫毀了南疆和人間,築起迷霧和重甲屍陣,隔出這一塊世外桃源。
「齊天下之民,分天下之土」。
這里是月牙谷,是他三千年的執念。
「白頭發的哥哥!」山階上方,一個清脆的聲音傳過來,戚隱仰起頭,望見一個扎著辮子的小姑娘。十二三歲的模樣,一幫孩子圍著她,里頭還有那個剛剛光著屁股跑掉的小男娃。女孩兒高聲問:「哥哥,你叫戚隱么?」
「是我。」戚隱道。
孩子們眼睛一亮,小蝴蝶似的呼啦啦圍上來,高喊道:「阿離大人的客人到了!「
女孩兒過來拉他的衣襟,要他們跟著她走。孩子們翻他的衣袖,又鑽進他的衣擺,道:「神呢!阿離大人說神和你在一塊兒,他在哪兒呀!」
黑貓被逼得往戚隱的頭頂上躥,齜牙咧嘴嚇唬那些跳蚤似的鑽來鑽去的孩童,「走開,離老夫遠點兒!」
孩子們瞪大眼睛,「小貓會說話!」
有個吹著鼻涕泡的小孩兒扯扯戚隱的衣袖,怯怯地問:「哥哥,我可以摸你的小貓嗎?」
黑貓不肯讓這幫娃娃摸,幸而女孩兒把他們救出來,她橫眉立目對那些孩童道:「不許對阿離大人的客人沒禮貌!」
孩子們終於老實了,戚隱抱著扶嵐跟著那女娃兒走。女孩兒有一下沒一下跟他搭著話兒,還拉他懷里扶嵐的小手。
「弟弟幾歲了?識字兒么?叫什么名兒?」
她真把扶嵐當小娃娃了,從兜里掏出糖飴送給他。
一路走,便見一路的炊煙,稻田、村婦村童,野花枯樹、咕咕叫的小雞,還有逡巡的貓和狗。這里是真正的桃源,人語、狗吠、貓叫,說不出的安詳與靜謐。女孩兒把戚隱領到田埂上,指著遠處道:「你往前面,沿著路一直走一直走,大約一炷香的工夫,就會看到一大片花海,你看見吃人霧的時候,差不多就到了。阿離大人在那里等你。」
戚隱向她道謝,剛要離開,女孩兒又攔住他,道:「阿離大人說只讓你一個人去,你把弟弟和小貓交給我吧,我會照顧好他們的。」
「他認生,要跟著我才行。」戚隱婉言謝絕。
女孩兒指指村里,道:「我叫阿九,家就在村口左邊第二家,門前種了棵柳樹的。你不用擔心找不到我,我們都會把弟弟和小貓看好的。」
孩子們紛紛拍著胸脯打包票。
戚隱把扶嵐放下來,摸摸扶嵐毛茸茸的腦袋。其實把他哥放在這兒也好,他哥還太小了,這樣細的胳膊腿,走路都費勁兒,更別說和巫郁離打架。他小聲問:「哥,你在這兒等我吧。你讓他們帶你玩一會兒,興許晌午還不到,我就回來了。」
扶嵐慢慢松開手,道:「小隱,如果你先走,要記得走慢一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