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極夜花火·其四】(1 / 2)

</br>卧室悄然打開一隙,時針滴答劃向下方。

阮秋秋睡眼惺忪,自門後輕輕走出。

客廳幽暗寂靜,四面無窗,暖氣停滯於封閉空間。借由卧室光亮,她手指摩挲著冰冷牆壁,緩慢貼行幾步,終於摸到了一處開關凸起。

「啪嗒。」

伴隨細微響聲,吊燈映照出身前空盪場景,餐桌干凈,沙發整潔,靠近一束茉莉隨意插在玻璃瓶中,枝葉翠盈,格外鮮妍清麗。

阮秋秋頗感驚奇,雪原之中竟然有花卉生長,然而上前仔細查看一番後,卻失望得出了假花結論。

不遠處突然傳來一陣動靜,好似門扉開合,有人仍在房中。她急忙擱下茉莉,循聲望去,只見拐角那間被稱作烘干室的房屋里燈火通明,安德烈懷抱一床被子,正從內中退出。

甫一回身,便撞上阮秋秋的視線。

盡管雙方臉上各有錯愕,她還是先一步打了聲招呼:「早上好呀。」

安德烈的視線越過了她,轉向牆上時鍾,指針拉成一條豎直長線,便問道:「才六點,怎么醒了?」他穿著一件寬松短袖,皮膚沾染潮氣,在頭角邊緣處凝結成珠,順著脖頸滑下,濡濕領口一片,像是才洗過澡。

「我習慣早起的。」阮秋秋一邊回答,一邊下意識伸手梳理著蓬亂長發,試圖在外人面前調整這幅迷殢形象。

安德烈垂下眼簾,手掌不著痕跡地攥緊,又問:「睡得不好嗎?」

她連連搖頭,打消對方疑慮,「沒有的事,我睡得特別踏實,只是一向醒得早而已。」

安德烈聞言,稍稍頷首,因緊張而綳起的肌肉松弛下去。他拿著經過清洗烘干後的床被走向客廳,將它們迭好放入電視下方的大型圓櫃中。

阮秋秋這才注意到沙發中央殘留凹塌痕跡,末端還放了一個枕頭,顯然對方昨夜在此度過。慚愧之感如同春日花架下的爬山藤般迅速攀上臉頰,她睜大雙眸,猛地意識到自己鳩占鵲巢的身份,不由局促地說道:「以後我來睡客廳吧,實在……實在不好意思。」

「不用。」

「還是讓我睡吧,反正我個頭小占不了太大地方,沙發就正好,而且……」

「我說了不用。」安德烈直起身板,重復了一遍,語調平靜。

阮秋秋立時噤聲,不敢多言,擇了個角落安靜坐下。她本質上仍舊懼怕這名強壯蜥人,因而不願在瑣碎小事里有所拂逆,在遠離常世規則束縛下的此情此景里,任何齟齬的產生都對她極為危險。

安德烈似乎意識到自己嚇到她了,眉頭皺攏,情緒懊惱之余,手頭動作更是頓了頓,可始終沒有再開口。

收拾完床被後,他一頭扎回烘干室,好在火蜥體質特殊,所有衣物都習慣性掛在這里,免去了當面換衣的尷尬場景,也算一件幸事。防寒護服厚重臃腫,穿戴起來極為不適,尤其尾部一帶,總要耗費半晌才能套進外罩里。

然而等他換好行頭出來一瞧,卻見阮秋秋仍乖乖巧巧坐在原位,只有一頭散發被簡單梳理束好,露出光潔白皙的容顏。

「不去洗漱么?」安德烈有些奇怪。

對方聞言,耳根泛起微微的紅,「我的行李都在車上……」

安德烈明白她的言外之意,昨天回來得實在倉促,自然落下許多要物。所幸救援之時順道把那輛越野車拖上,眼下正停在白塔外圍的車場里。

「我去拿。」他套好長靴,聲音在厚重衣衫下愈發模糊不清。

說罷,快步走向廊道,阮秋秋似乎又在身後說了些什么,可他來不及回應,所有話題都隔絕在鐵門沉重的開啟聲中。

順著旋梯一路往下,安德烈的步伐在凜冽寒氣中越邁越大,最終以近乎奔跑的速度逃離了頂層居室。直到成功沖入樓底,踩在沒膝雪地上,感受刺骨狂風卷地而起,讓那細碎冰渣穿透鼻腔咽喉與肺管,融化成一片冷氣,才使他心底稍稍有了平復之意。

天色猶濃,墨色蒼穹攏蓋四野,唯有塔頂燈光熾亮如晝,拉出一線橫貫天際的白痕。

他貼近牆根,躲入一片背光陰影處,單手撐著牆壁,隨後張大嘴巴,胃部開始抽搐,喉嚨同時發出古怪嗚嗚聲音,竟是劇烈嘔吐起來。

因為腹內空空的緣故,只有些黃綠液體混合口涎得以吐出,沿著下頜滴答落下,將白色雪地侵蝕出數塊斑點,又迅速凝結成冰。

真惡心。安德烈一面擦去殘留唇角的穢物,一面緊皺眉頭。

他對自己感到憎厭。

在做出對著初次相見的女性自瀆的猥褻舉動後,竟還能在次日與對方正常交談相處。那副冷靜態度連他自己都感到難以置信,仿佛被扎根在體內的陌生怪物操控,因而愈發反胃作嘔。

他在深夜里一遍又一遍反復清洗床被與身體,試圖沖刷所有糟糕欲念與貪戀。

可一切舉動盡是徒勞,即便眼下表現得如此內疚反胃,他仍會保持那副無事發生的淡定模樣,回到那間被甜與暖包裹的小屋。

他在心底有著無比清晰的認知。

安德烈伸手摸向脖頸,那里系著一根長鏈,中間墜了塊形制奇特的鐵片,被體溫捂得發熱。

鐵片兩端扭曲纏繞成奇怪弧狀,在某個宗教里,它象征著贖罪標志——而這正是他人生中獲得的第一份禮物,在踏入孤兒院的當天,由院長親手所贈。

「凡皈依者,必因他的名,得蒙赦罪。孩子,你需贖了你的罪。1」

慈眉善目的老者輕輕說道,枯瘦手指拂過他的肩膀。

安德烈沒有所謂的信仰,並不理解向神祇祈求的意義,禱告是無法減緩任何降臨在他身上的暴力的。

但院長生性執拗,總在光影朦朧的黃昏里,立於教堂斑斕的彩繪花窗下,向他不斷強調重復著罪孽與救贖,立志要將他培養成一名符合普世價值的健全人。

這般長期潛移默化中,雖沒有變作虔誠信徒,卻被成功套上道德枷鎖,極大程度遏制住了蜥人天生的凶暴。每當安德烈意識到自身行為有悖倫理之時,負罪感因此強烈涌現。

他緊握項鏈,鐵片深深嵌進掌心褶皺,卻激不起一絲疼痛。

在牆根蹲了片刻,呼吸終於由急變緩,安德烈起身活動著發麻的小腿,甩去滿身積雪,接著抬頭望向白塔,隔了一層風霜,其實根本看不清頂端情形,只剩一團朦朦朧朧的光暈落在視野盡頭。

而後他整理好心態,拖著尾巴緩緩走向車場。

車里除了兩個粉色旅行箱,還有不少零碎物件,手機、筆記和一台相機,周圍隨意散落數張照片,大多為沿途風景,偶爾有兩叄張是她與旁人合照。

安德烈俯身一一拾起,忽然注意到其中一張為單人出鏡,阮秋秋穿著一襲白紗長裙,雙足赤裸,立在沙溪湖畔,烈陽之下笑顏燦爛。

他端詳良久,伸出手指,沿著女人婉約身形勾勒輪廓,然後把它單獨抽出,妥帖放在內襯口袋里,與項鏈一並貼近心口。

起初還有些擔心私藏行為會被發現,誰想返回住房後,阮秋秋全然沉浸在行李失而復得的喜悅中,絲毫不曾察覺丟失的小小相片。

她手忙腳亂地翻找著洗漱用具,在拉開外層拉鏈時,一罐星型玻璃瓶滾落出來。容量不大,里面盛滿糖果,被塗有亮粉的紙殼包裹,閃動虹彩一樣的光澤。

阮秋秋拿起糖罐看了看,認出這是她在旅行路上偶然買來的紀念品之一,便遞給了安德烈,當作遲來的見面禮物,說道:「送給你。」

見對方毫無動作,唯有赤瞳微微收縮,便有些訕訕縮回手臂,「你不喜歡甜食呀。」

下一刻,安德烈穩穩抓住了她的胳膊,「喜歡的。」

阮秋秋聞言,眉眼彎彎,因之徐徐綻出一個柔軟微笑,褐瞳中有華光流轉。

「那你拿好,記得嘗一嘗。」她隨口說著,把小瓶一塞,自己則拖著行李箱往卧室走去。

安德烈小心翼翼地捧起玻璃瓶,星虹落在掌中,他舍不得觸碰與品嘗,只能珍而重之地放入口袋里。摸著胸膛那微鼓的一團,他回想女人方才的笑,後知後覺的意識到今天獲得的東西實在是太多了。

趁著阮秋秋洗漱收拾的空檔,安德烈在廚房准備早點。

說是准備,無非是把罐頭加熱煮沸罷了,沒有所謂的烹飪技巧。他習慣這種簡單粗暴的飲食方式,又擔心她並不適應,只好認真挑選著符合人類喜好的精細菜品。

當他把餐盤端給阮秋秋時,看著那張因為梳洗而愈發濕潤的面孔,安德烈因此產生了一個古怪念頭——仿佛投喂寵物一般,在這片風雪肆虐的荒蕪之地上,她就是他豢養在高塔里唯一的花。

此時此刻,倒隱隱能夠體會那位前同事的心情了。

「不一起吃嗎?」

阮秋秋看著身前的單人份,不禁發出了疑問。

「不了,我在工廠那邊吃。」安德烈拉下外罩帽檐,將整個頭顱攏入其中。

他其實願意守在對方身邊,仔細觀察她的一舉一動,看她洗漱、進食和睡覺,乃至於說話、發呆與微笑,看那雙褐瞳里瀲灧波光,再時不時轉向自己。

同時安德烈明白,這番話不過是基於客套而產生的說辭。若是真的因此留下,恐怕又將引發新一輪不安。

因道德與欲望而產生的割裂感仍在體內作祟,他在矛盾中渴求對方能夠給予更多甜美,又期盼籠罩在東區的暴雪早日停止。當她踏上回程旅途,他也將從這場試煉中解脫。

日子就在綿密風雪下緩緩推進著。

安德烈在頭兩天便摸清了阮秋秋的作息時間,每天早上六點醒來,晚上九點入睡,實在規律且准確。

他會提前備好食物,然後踩著熹微月色離開房間,在外圍工廠里消磨大多時光,直到日輪西斜。回屋之後亦會進行一段日常數據傳輸工作,再替她包扎換葯,接著前往樓下的健身房進行長達四小時的體能鍛煉。這樣做一方面是刻意減少兩人相處時間,一方面則為了消耗無處發泄的精力,能夠在疲累中輕易安眠,省去額外閑情。

畢竟在夜里沖冷水澡可稱不上什么良好體驗。

整套流程下來,只有晚間才會產生一二簡短交匯,如同蜻蜓點水,漣漪消弭於瞬間。

然而死水終起變故,無數波瀾匯聚,化成旋渦。

他的規律行程在第五天被輕易打破。

清晨照例提早起來,在穿戴防護外罩之時,拉鏈卻在尾部卡住,這種狀況不算罕見,總要耗費一點時間處理。

正當他伸手往後艱難扯動拉鏈之際,尾部忽然被人輕輕抬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