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告訴我,全部的事實。(1 / 2)

現在

馮鼎言停好車子,循著地址來到一個倉庫改裝的工作室門前,看看懸掛在門口的馬賽克招牌。熾熱的熔液映襯著一個姑娘把玩玻璃的剪影,下方則是鍍金的花體字,寫著工作室名稱『炎坊』。

馮鼎言推門走進去,立刻感覺到空氣中彌漫著一股高溫金屬和熱騰騰的顏料氣味,沒兩步就來到一個像車間似的小型作坊。屋子里擺放著大大小小專業設備,窯爐、燈箱切割台、焊接機、平板玻璃儲藏架。原來這就是羅娟的工作,怪不得她身上會散發出那種獨特的火焰氣息,整日與窯爐為伍,想來也不奇怪。

羅娟背對著她,並沒有注意到有人闖入。馮鼎言也沒有立刻上前,而是遠遠打量著,享受著她專注的樣子。第一次看到羅娟時,她不修邊幅,抱著孩子像個鄉下進城的小保姆,而昨天那個精致華麗、從容淡定的羅家小姐,雖然讓他吃驚卻並不意外。普通隨意的裝束是羅娟的選擇,並不意味著她不知道怎么讓自己明艷靚麗。此時此刻,她上身套了件老舊的工作服,褲腳磨損的牛仔褲至少已有十年歷史,一副標准車間女工的模樣。他暗忖,羅娟究竟有多少張面孔是他不知道的。

羅娟喜歡她的工作,雖然涉及的領域五花八門,馬賽克、照明設備、首飾、裝飾品,甚至是小型家具,不過她最愛的還是彩繪玻璃,用火焰畫出透明和半透明的色彩,仿佛淡淡的水彩畫,游走暈染、變幻莫測。她小心翼翼將玻璃砂送入高溫窯爐熔解,隨後又拿出一根長長的金屬棒伸入爐中,凝神將融解的玻璃集攏成一團炙熱的火球。金屬棒不斷送入爐中,玻璃火球也積得越來越厚,她熟練地持續轉動、加熱,中間加上熔塊釉或瓷砂,再回到鋼桌上不停滾動,讓柔軟的玻璃漸漸成形,上色能夠均勻。

右側不遠處忽然傳來低沉的聲音,「真漂亮!」

羅娟嚇了一跳,強作鎮定轉頭注視聲音的方向。馮鼎言站在門口,斜靠在一個儲物櫃上,雙手交抱在胸前。她不由自主緊張起來,他站在那里多久了?

「我跟你父親打聽到你在這里工作。」馮鼎言從容不迫地走近,說道:「我不想承認,但你不斷出乎我的意料。」

「你來這兒干什么?」羅娟低下頭不去看他,繼續自己的工作。

「我有話跟你說。」

「嗯?」

「我來討論昨天發生的事。」

羅娟開始冒汗,停住手上的事兒,將濕潤的手掌心在褲子上抹了一下,這才挺直腰脊,語氣僵硬地說:「我們沒什么好討論的。」

「我相信你沒什么好討論。」昨天和羅文勝聊過之後,羅娟就一直躲著他,直到吃飯結束,也只說要陪爸媽,沒讓馮鼎言送她回家。

馮鼎言道:「可我得來跟你說謝謝,今天一大早,你父親叫我去辦公室。」

「哦,你說長樂那塊地啊!」羅娟放松下來,不介意地說道:「昨天爸爸留你吃飯,我就知道他會幫忙了。」

「沒錯,長樂方案。」馮鼎言眯起眼眸,又向前走了幾步。他宛如鷹隼般專注地盯著她,問道:「你以為我來討論什么?」

「沒有,」羅娟急忙否定,然後又說:「好吧,我接受你的謝意。」

她站起身對他客氣笑笑,一副打算逃跑的樣子。馮鼎言搶先一步,擋住她的出路。羅娟將高溫金屬棒舉了舉,他只能識趣地又退後到一邊,可卻沒打算饒過羅娟。他若有所思地補充道:「你以為我打算追求你,是吧?所以才吃驚。」

羅娟艱難地做了個吞咽動作,可還是擺出一副高高在上的架勢,「當然沒有,這都什么時代了,沒人會為了……為了……這么……一樁小事兒負責。」

「一樁小事?」馮鼎言眉毛一揚,嗓音放得非常低,說道:「你是說我掀起你的裙子,捅破你的處女膜,操翻你這種不值一提的小事?」

羅娟畏縮了一下,「麻煩你好心一點,別再提起了好么?」

「我並不好心。」

「我猜也是。」這場尷尬的談話讓羅娟越來越不舒服,她想打發馮鼎言快些離開,否則又要以自己出洋相結束。羅娟硬著頭皮說道:「聽著,我還有很多工作,你看……」

馮鼎言還有很多話要說、要問,他不打算輕易離開,可也知道羅娟這會兒正在忙碌。「我能看你工作么?我會很安靜,絕對不干擾你。」

你怎么可能不干擾我?

羅娟暗暗苦笑,有馮鼎言在身邊,她會一直想著他的樣子、味道,手不發抖就算萬幸了。可是某種沖動又讓她想在他面前表演,就好象昨天的盛裝打扮,她想讓他知道自己不光可以漂亮,也同樣聰明有才能。羅娟坐在凳上沉下心思,這是她所熟悉且擅長的工作,所以很快平靜下來。她並沒有忘記馮鼎言在身邊,不過她真得靜靜坐著,將周圍一切雜音摒棄,很快就將心思和注意力全部投入到自己的工作中。

馮鼎言看了一會兒,又開始打量這間被倉庫改造的工作室,很快發現其中一面牆被延伸出去。他猜測那該是辦公或者休息的地方,走近一看遠不止如此。這個部分很明顯進行過擴建,看起來像是宿舍。兩排房間被一條長長的走廊串連起來,每扇門上都貼著各式各樣別致小巧的玻璃設計。這里的人顯然把工作當家、把家當工作了。馮鼎言暗暗猜測羅娟是否也住在這里,他幾乎是憑著某種動物捕捉獵物的本能一個個房間走過去,終於在一個掛著火焰標識的門前站定。

馮鼎言試試門把,沒想到輕易被打開。他謹慎地推開門,發現里面沒人,這才走進去。看著牆上的一張全家福照片,他已經肯定這是羅娟的房間。馮鼎言帶著好奇,打量著羅娟的小天地。這個房間不過十五個平方米,除了衛生間以外,沒有隔間可言,只是用家具將屋子分割成幾個小空間,設計自然簡朴但卻干凈舒適,最顯眼的是占據整面牆壁的展示架,上面擺放著各種各樣、大大小小的玻璃器皿和藝術畫,瓶罐盤子是最多的,中間還有些小巧的模型、掛件和首飾。馮鼎言走向前,饒有興趣一件件看起來。

等他再次走回工作室,太陽已經下山,晚霞將天空、城市渲染得無比燦爛。羅娟正將一個燒好的盤子細心包好放進盒子里,然後在工作台上刷刷寫著。馮鼎言努力保持深呼吸,減緩高速蹦跳的心臟,然後舉步上前,悄悄來到她身後,低頭親吻她的頸後。

羅娟『啊』地低聲驚呼,手里的筆掉到桌子上。她扭頭看向他,緊張地笑笑,「嗯……你嚇到我了。」

馮鼎言緊緊盯著她,點點頭說:「我知道。」

直覺告訴羅娟馮鼎言有些不對勁,她有些害怕,試圖移開臀部,避免與他的身體親密接觸。「馮鼎言,你…你太靠近了。」

「嗯?我認為剛剛好。」馮鼎言按住她的肩膀,雙臂繞到她胸前收緊,使得她整個後背緊貼住他的前胸。

「一會兒有人要來用爐子。」羅娟拉住馮鼎言的胳膊想要扯開,想想又覺得意思不對勁兒,趕緊解釋道:「我的意思是,你在這兒的時間夠久了。現在長樂的項目既然有了進展,你應該很忙才是。」

馮鼎言只是沉沉低笑,他將面頰埋在她的秀發中,深深吸了口氣,然後胳膊上施加些力氣,牽引著她向她的房間走去。羅娟的腳步雖然仍跟著他移動,但是大部分重量都是他在支撐。

兩人來到她的房間門口站定,羅娟覺得很奇怪,「你怎么知道——」

「進去啊。」馮鼎言低語。

羅娟剛要拒絕,卻被馮鼎言一使勁兒,整個人被抱進門里。他回頭關好門上鎖,再次將她擁入懷中。馮鼎言俯下頭望向那張美麗容顏,稍稍翹起嘴角,「你非常漂亮,以前有別的男人告訴你嗎?」

羅娟不語,像是被催眠似的看著他。

馮鼎言兩只手捧著她的臉,又說:「我不知道。」

羅娟仍然不語,她聽見馮鼎言在說什么,但卻跟不上他的思路,只是在不知不覺中努力平穩呼吸,可滿鼻子都是馮鼎言身上散發的高級香皂和刮胡水味道。羅娟有點兒頭暈,趕緊退後幾步,從馮鼎言的懷中退開。

「你在說什么啊?」羅娟不喜歡他這種曖昧的語氣,更不喜歡和他在自己的小窩里獨處。然而馮鼎言很顯然沒有立刻離開的意思,他讓她緊張,他總是有這種能力。

馮鼎言將羅娟的反應瞧在眼里,只是笑笑。自然而然,兩人目光落在羅娟的展示架上。他滿眼的欣賞,問道:「這些全是你設計的?很漂亮呢!」

羅娟稍稍放松下來,玻璃是她熟悉的話題,也是安全的話題,她可以應付。她客客氣氣承認:「當然,不漂亮怎么賣錢啊!」

「你沒覺得可惜么,玻璃好是好,卻容易碎。」馮鼎言語氣中有些遺憾。

羅娟好像被問過千百次這樣的問題,她不假思索回道:「看你怎么想,我最穩定的一項收入就是為五花八門的喜慶場合做漂亮瓶子,尤其是婚禮,一百個瓶子齊刷刷擺排,放禮花炮竹時同時爆裂,『百年好合、歲歲平安』。」

「啊,這倒是。」馮鼎言隨手拿起一個嵌在盒子里的項鏈,指尖碰碰里面的天鵝墜子。

「看就好,別動。」羅娟將鏈盒從他手中奪回來,小心翼翼放在原處。

馮鼎言也不介意,只是對那個項鏈的墜子抬抬下巴,不經意說道:「你知道,我曾經見過一模一樣的天鵝,只不過樣子要小很多。」

「這很正常,天鵝美麗、純潔、優雅,而且一生只有一個伴侶,是忠誠、勇敢和永恆愛情的象征,非常討喜的鳥兒。」

馮鼎言手臂一緊把她轉個圈,羅娟嚇了一跳,趕緊抓住他的肩膀穩住自己。她有些詫異,發現一向鎮定沉著的馮鼎言雙手竟然有些發抖。

馮鼎言吸了一口氣,緩慢說道:「那只天鵝嵌在一個耳墜里,酒店,床上,而我光著身子。」

羅娟頓時覺得有如從火山口摔進冰山底兒。她僵硬半秒,立刻狂野地揮動手臂,扭動身體背朝著他,手肘撞向他的腹部,「你在說什么?放手!放手!」

「停下來,娟兒。」馮鼎言緊緊摟住她,設法說道,「我對藝術家的脾氣,可沒有太多耐性。」

羅娟沒有注意他在直呼她的小名,就算注意了也顧不得那么多。她像一只受到驚嚇的小鳥兒,使勁兒拍打翅膀,迫切想要逃走。馮鼎言突然放手,羅娟失去平衡,一下子倒到床上。馮鼎言順勢攫住羅娟的腰,把她壓在床上,擠出她肺中的空氣。他不想傷害她,但他似乎沒有選擇的余地。

「卑鄙,你故意的!」羅娟費力地喘息,勉強抬起身子。

「你要我放手的。」

羅娟停止掙扎,只用那雙黑眸射出謀殺似的眼神。

馮鼎言根本不在乎,說道:「要殺就殺,盡管來。」

「放開我。」

馮鼎言像座山似的壓在她身上,干凈利落地說:「告訴我,全部的事實。」

「你沒有權利……」

馮鼎言緊緊抓著羅娟的雙臂,鋼爪般的手指一用力,「答案不夠正確,再說一遍。」

羅娟痛得嘶嘶吸氣,可仍然倔強地說道:「你不放開我,我一個字也不說。」

馮鼎言低頭審視,羅娟毫不示弱回瞪。片刻,他終於松手,勉強退開身子,但仍然保持警覺,以防羅娟再想逃開。

羅娟不曾嘗試,看著馮鼎言的神色也從憤怒漸漸變成懊惱、擔心,還有很多難以名狀的情緒。最終,她只是靜靜躺著,凝視天花板,仿佛在回憶、仿佛在猶豫該從哪里開始。腦袋是個不可思議的地方,她從來不會回想,甚至以為已經忘掉,然而那些記憶不僅存在,而且還能忽然被翻攪起來。

「為什么?」羅娟終於出聲問道:「那些過去對你並不愉快,甚至可以說痛恨,你為什么這會兒非要讓我提呢?」

「因為我是個男人,而且是個笨蛋。」馮鼎言仍然一眼不眨盯著她。

這個答案完全符合她的預期。老天爺在各方面都給馮鼎言太多,卻偏偏忘了給他一個記住她的腦子。

羅娟嘆口氣,開始講述對她意義非凡的那個下午。她扭腳逃學,爸爸接她從學校出來,然後帶她去生態園吃飯。熱鬧的包間里,焦點都在馮鼎言一個人身上。所有人都誇他是個好孩子,給馮叔爭氣。羅娟的心思卻沒在飯桌上,只是惦記著門廳里的那個玻璃金魚,即使吃完飯,還守著金魚不舍得走,馮鼎言走到她跟前。

「這是怎么雕出來的?要是我也會就好了!」羅娟羨慕地贊嘆。

「來我們學校工藝美術學院吧。陶瓷、玻璃、金屬設計,都是數一數二的專業。你可要用功呢,競爭很激烈的。」

羅娟點點頭,只覺得這天的逃學實在太值了。她不僅知道將來要學玻璃藝術,而且記住一個大學名字,並以此為目標,向工藝學院努力奮斗。

馮鼎言聽到這兒不禁裂開嘴,笑著和她一起回憶,「可不是,我們大學的工藝學院很出名的,門廳里放了個工業革命時期的巨型染布機,讓人以為走進機械學院似的,而——」

羅娟立刻接口:「機械學院的門廳是一副巨大的抽象畫,裝飾得倒像是工藝學院……你當時就是這么告訴我的。」

她猶豫一下,繼續說道:「你稀疏平常一句話,讓我有了奔頭。三年後,我考了進去。當時傻乎乎的,沒有意識到就在那天,我遇見這輩子最愛的一樣東西,還有最愛的一個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