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章 庸醫(1 / 2)

風月江湖路 太陽雨 3667 字 2020-12-28

天氣開始轉涼,夏蟬偃旗息鼓也有些日子了,更顯得天清客棧的後院寧靜非常。陽光是一個頑皮的孩子,輕手輕腳地爬上屋前幾道已經褪了色的樟木台階,伸長脖頸,把一束好奇的目光探進虛掩的門內。

這間屋子僅有一扇窗格,卻關得嚴嚴實實,難道屋內之人是個見不得陽光的亡魂幽靈?或是一窗之隔,便要將大千世界所有的喧囂和煩惱都關在外頭的憤世之徒?

桌幾陳舊而整潔,一對兒臂粗細的蠟燭,竄起半尺高的火焰,閃動搖曳,如兩條吞吐的蛇信。燭光水波般輕輕盪漾,濃厚的葯香彌漫在屋內的每個角落,它們是這里最強橫的兩個軍閥,一個割據著人們的視覺,一個霸占了人們的嗅覺。

屋內寂靜而沉悶,燭火不住跳躍,紅色的光芒映在眾人嚴肅的臉上,如踩著紛亂的碎步在那翩翩起舞。方學漸老老實實地坐在門邊,手捧木箱,頭靠椅背,似睡非睡。薄荷清涼的味道飄在空中,在他敏感的鼻腔之內,醞釀著一個酣暢淋漓的噴嚏。

蚊帳撩起了一半,一個年輕男子躺在床上,二十上下年紀,長方臉上顴骨高聳,眼窩深陷,印堂發黑,闊口之中呼呼喘氣,如一個不住抽動的小型風箱。

男子的右腿露在床外,腿彎處扎了一塊布條,整條小腿腫成海碗粗細,漆黑發亮。腳掌下面墊著一個凳子,中間懸空,傷口流膿,不時有黑色的毒血溢出,積得沉了,滴落下來,砸在木盆之中,便發出清脆的叮咚一聲。

一日不見,譚鐵青的面容更加蒼白,干瘦的臉上綴滿了細密的汗珠,一雙血紅的眸子一會看看床上的兒子,一會看看站在床邊檢查傷口的龍紅靈,額上青筋突突跳動。

「唉……」檢視良久,龍紅靈終於從椅上站起身來,長嘆一聲,一臉悲戚和無奈地望向湘西譚門的當家老大。

譚鐵青只覺身子一陣發冷,胸膛里空落落的,變成了一個漆黑的大洞,自己的心臟正在往下滑落。

「龍…龍小姐,我兒子他……」

「唉……」龍紅靈又是一聲長嘆,連帶著搖了搖頭。

譚鐵青的面孔一下變得鐵青,定定地站在床前,瘦長的身子瑟瑟發抖,眼睛潮紅,幾乎便要當場流下淚來。

「龍小姐,真的沒有辦法嗎?你可一定要救救大少爺啊!」譚門老管家一臉哭腔,眼巴巴地瞅著嬌艷如花的美女,只差沒有給她跪下磕頭了。

「唉……很難。」又是一聲長嘆,不過,最後一個「很難」,無疑像一粒火種,點燃了病人家屬心中的希望。

弓腰駝背的老管家已經跪在地上,「咚咚」地磕起頭來。譚鐵青也是喜形於色,露出一臉的懇求和期盼,道:「龍…龍小姐,有什么要求你只管提,只要你能救活桂兒,再難我也答應。」聲音顫抖,心中激動可想而知。

龍小姐粉臉一紅,急忙扶起地上的老管家,轉頭面對譚鐵青,正色道:「譚門主,譚公子所中之毒十分奇怪,血液之中竟然混著九種不同的毒性,在我記憶之中,咬傷令郎的應該是苗疆一種非常罕見的毒蛇『九幽黑閻王』。此蛇體內有九種毒性,互相克制,所以被它咬傷之人不會毒發就死,一定要過上九天,這才從內臟腐爛出來,惡臭無比。爛足九天九夜,這才最後斷氣。」

「還來得及,還來得及,我家公子才過了八天。」老管家喜極而泣,眼淚鼻涕泉涌而出,抹了一把又一把。

「龍小姐,你說很難,可是有什么葯物特別難找么?」譚鐵青畢竟是一門之主,很快想到了症結所在。

龍紅靈臉色鄭重,點了點頭,道:「九種毒性便需九種解葯,再加調和緩沖的,共需一十五種之多,我這里有一十三種,只兩味沒有,一樣是天山雪蓮、另一樣是苗疆介子草,不知道這玉山縣城里有沒有?」

天山雪蓮在北,介子草在南,一樣極其珍貴,一樣極其普通,這兩樣東西不要說玉山這樣的小城,便是安慶這樣的中等城市也極難找到。

譚鐵青的臉色又恢復了蒼白,只是蒼白得近乎透明,蒼白得沒了一絲人色。

老管家看著譚鐵青的面色,心如刀絞,牙齒一咬,決然道:「門主,少爺是我看大的,老奴就是拼了這條老命,也要把這兩味葯找到,如果我明日此時還沒有回來,門主也不用惦掛著老奴了……」說著,便要奔出門去。

方學漸早看不下去了,一把抱住老管家瘦弱的身子,回頭沖龍紅靈喊道:「大小姐,你還猶豫什么,青眼冰蟾雖然昂貴無比,是山庄的鎮庄之寶,但是現在,人命關天啊。」

龍紅靈轉過頭來,狠狠地瞪了他一眼,怪他泄露了山庄的秘密。

「龍小姐,外界宣揚,青眼冰蟾原產於天山絕頂的青玉池中,治傷病,解百毒,靈驗無比,小姐不肯輕易動用,可是怕令父母責怪么?」譚鐵青聽聞有此寶物,馬上像打了一劑強心針,臉色和暖,笑對佳人。

龍紅靈沉吟片刻,抬頭道:「譚門主,青眼冰蟾是神龍山庄的鎮庄之寶,能解百毒確有其事,只是這冰蟾是極稀罕之物,流傳至今,山庄總共才剩了一只,如果被令郎服用,要想再找,卻是極難的了。」

「咚、咚、咚、」老管家連磕三個響頭,跪在地上,臉上老淚橫流,哭喊道:「大小姐,你行行好,就當可憐可憐我老人家,救救我家少爺吧,我一大把年紀……再給你磕三個頭。」說著,俯下腰去,又要磕頭。

方學漸一把將他抱起,歪著脖子,道:「大小姐,這可是一條…不,兩條人命啊。」

譚鐵青也是一臉鄭重,望著龍紅靈,道:「龍小姐,只要你肯用冰蟾救活桂兒,我譚門一定不會忘了你的大恩大德。」

龍紅靈見他說的認真,低頭沉思片刻,突然一咬牙,道:「好吧,譚門主,我拼著受父母責怪,家法鞭打,也決定救上一回。只是,須要依我一條。」

見她開口答應,譚鐵青心中欣喜若狂,爽快說道:「但憑小姐吩咐。」

龍紅靈臉上一紅,有些不好意思,道「這是家門之秘,救治之時,外人最好能回避……」

「好,好,我們出去。」不等她說完,譚鐵青呵呵一笑,邁開腳步,朝外走去。

看著老管家也出了房門,方學漸走上幾步,把木箱放到桌上,回頭嘻嘻一笑道:「大小姐,要我幫忙么?」

「去去去,你能幫什么忙。」龍紅靈粉面含春,連推帶搡,把他攆了出去。

「砰」的一聲,房門在他身後重重關上。方學漸轉頭過來,正對上譚鐵青溫和的笑容,他趕緊亮了亮牙齒,回了一個笑容。

「方公子,年輕的女孩要么不玩,一玩起來都是很瘋的,你可千萬要保重身體啊。」譚鐵青臉露微笑,銳利的目光停在方學漸的兩只「熊貓眼」上。昨天還好好的,今天再見,卻是眼睛浮腫,眼圈烏黑,昨天晚上肯定沒有休息,操勞了一個整夜。說不定,在趕來玉山的路上還在補交家庭作業呢。

方學漸愣了一愣,見他的笑容有些別樣,隱隱猜到怎么回事,卻又不敢十分確定,心中有些不悅,隨口答道:「是啊,身體是革命的本錢,譚門主是一家之主,更要好好保重的。」

譚鐵青見他一副病懨懨的疲塌模樣,心中突然一動,伸手從懷里掏出一只鑲珠嵌玉手工精致的黃金盒子,笑得更甜,道:「我已是半個身子進棺材的人了,保不保重無甚分別。方公子年紀輕輕,日夜操勞之下,難免長力不繼,如果沒有一、兩樣神物防身,長此以往,虧空多多,如何得了?所謂寶劍贈英雄,紅粉送佳人,我這里有一枚隋侯珠,對男女行房極有好處,這便送與公子吧。」

錦盒精巧而別致,單是上面的珠玉裝飾,就是價格不菲之物,盒中所藏的隋侯珠,料來更加非比尋常了。方學漸聽他言語,眼睛登時一亮,喜動眉梢,道聲多謝,伸手接過。

盒子入手,微微一沉,盒子雖小,所裝之物居然有四兩輕重,也不知這隋侯珠是什么奇異好玩的物事。方學漸只覺臉上一陣發燒,呼吸艱澀,心臟狂跳,喜悅得似要從里面開出花來。他伸出微微顫抖的手指,溫柔地撫摩鑲滿了珠玉的盒子外殼,如同撫摩小昭光潔的臉龐。

「古語有雲:隨珠和璧。這隋侯珠和名滿天下的和氏璧並列,都是天底下最最稀罕的寶貝。龍小姐肯用青眼冰蟾救我兒的性命,我用這顆寶珠相贈公子,也算可以抵得過了。方公子,打開瞧瞧吧。」譚鐵青望著方學漸手中的錦盒,目光中的笑意潮水般退了下去,涌上來的是嚴肅和一點點的不舍。

方學漸抬頭笑了一下,很明顯的意思:既然如此,我就不客氣了。屈指拉下鎖扣,慢慢推開一線,意料之中一道能晃花眼睛的絕世光華沒有出現。盒子還是那個盒子,心目中的價錢卻已經掉了不少。

方學漸深吸口氣,心中不停安慰自己,不是每個珠子都會發光發熱的,世上發光發熱的珠子太多太多,只有不會發光發熱的珠子才是特別珍貴的寶貝。

盒子慢慢打開,方學漸的兩只熊貓眼睛也隨之慢慢睜大。在盒子完全打開的時候,他的兩個眼眶已經撐到一個活人所能承受的最大極限,兩粒黑白分明的眼球掛在外面,搖搖欲墜,仿佛隨時要掉下來一般。

盒子里面鋪著一方腥紅色的湖州綢緞,綢緞中間躺著一粒灰不溜秋的泥丸似的東西,非金非木,倒像一個用焦碳塗黑了的鴿蛋。這就是和那塊價值十五城的和氏璧齊名的隋侯珠?拿根雞毛當令箭,拿顆鳥蛋充寶珠,當我是三歲孩童,真是不想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