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一章 弄鬼(2 / 2)

風月江湖路 太陽雨 3613 字 2020-12-28

方學漸把包袱放到桌上,目光在店鋪里掃了一遍,最後停在老板娘白皙細膩的圓臉上,笑了笑道:「就依老板娘的話,煮兩碗餛飩來,只是還有一個問題想要請教,前方里半有一處好大的庄園,不知道是那戶人家的宅第?」

「噢,你說的那宅子肯定是六都村頭的王家園林,那里住著一群外地人,聽說主人家在南京城里當著老大的官。唉,現在的世道就是這樣,銀子都像長了腳似的,都往那些當官人家的皮箱里面跑,我一年到頭賣個一萬多碗餛飩,還不夠他們一頓吃的。」老板娘一邊讓女兒在大灶里添柴生火,一邊洗鍋放水,等水開了好下餛飩。

方學漸和龍紅靈對望一眼,兩人的目光中都洋溢著一種別樣的風采,相互輕輕點了點頭。他呵呵一笑,見那生火的女孩只十一、二歲年紀,身上一件青布單衫已然舊得褪盡原先顏色,姿容甚是秀美,但是骨架纖弱,顯然平時營養不濟,想起自己小時候也是飢一頓、餓一頓的,心中不由一陣發酸,道:「老板娘,這是你的孩子?」

「是啊,她爹死得早,就剩我娘兒倆靠這個攤子過活,雖然苦了點,就盼著能把她拉扯大,嫁上個好人家,我也算對得起孩子她爹了。」老板娘輕輕嘆了口氣,揭開鍋蓋,把餛飩倒了進去。沸水翻滾,那些餛飩上下撲騰,像一條條在波浪里不住跳躍的鯉魚。

餛飩很快煮好,兩人匆匆吃完。離開的時候,龍紅靈留了一只五兩重的元寶在桌上,轉頭瞧了一眼蹲在牆角的小女孩,她兩只大眼睛隱藏在昏暗的陰影里,閃耀著少女特有的羞澀和好奇,笑了笑道:「你的女兒很可愛,過年的時候給她買件新衣服穿。」

兩人出門上馬,朝來路緩緩而行,暮色如濃霧般越積越厚,天狼星已在北方的天空張開血紅色的眼睛,八只馬蹄踏在石板路上,清脆的蹄聲錯落有致,聽上去竟然是分外悠揚。兩人一語不發,在離「王家園林」還有一百丈的地方停了下來。

靜默了許久,看著庄子里的燈火如同天上的星群般漸次亮起,龍紅靈突然揚鞭在馬屁股上使勁抽了一下,喝道:「跟我來。」

方學漸看著棗紅馬迅捷無比地沖了出去,夜色之下就如一支暗紅色的離弦之箭,趕緊快馬一鞭,追了上去,口中喊道:「大小姐,要我干什么?」

「跟我學輕功。」

月亮掛在樹梢頭,茂密的樹葉把月光分割成無數小塊,費力地穿過林間的縫隙,灑在龍紅靈光潔如玉的面龐之上,把她嫩白的肌膚映得竟有些透明了。

「好,上躍之時,須雙膝微曲,提氣丹田,待覺真氣上升,便須放松肌骨…對,再跳一次。」

「大小姐,我快練了一個時辰,這樣上竄下跳也有二百多次了,可是我覺得和前幾次也沒什么分別啊。」方學漸足尖點地,縱身一躍,輕輕落在一根樹枝之上,那樹枝離地兩丈,晃悠幾下,卻未折斷。

龍紅靈仰頭望他,嘻嘻一笑,道:「一跳兩丈的輕身功夫,我足足練了三年才有小成,你這么笨,一個時辰怎么學得好?現在只能算勉強及格,時候不早,你趕快下來,我們去找那個王思文算賬!」

「大小姐,今夜月明星朗,按照江湖規矩,這樣的天氣好像不太適合干入室搶劫的買賣,不如我們過幾天,等月黑風高之夜,人不知鬼不覺地悄悄潛入,那樣就比較保險了。」方學漸一個鷂子翻身,從半空翻將下來,腳掌穩穩落地。

「我們被那個姓王的壞蛋害得如此之慘,不去踢他幾腳,如何解氣?」龍紅靈從地上拾起包袱,幾把撕開包裝,把那個牛頭面套扔給他,「再說我們還有這個,牛頭馬面突然從天而降,嚇都嚇死他們了。」

方學漸試了一下,雖然有些緊,勉強還可以戴,轉頭望去,只見龍紅靈已然戴上那個馬面,朦朧的月光之下,一張馬臉蒼白得就像剛從地獄里爬出來一般。馬面之上,兩只眼睛高高地長在額角,嘴巴生在下巴底下,眼睛和嘴巴之間,留下一大塊一無所有的空白,丑怪無比。

「你幫我看看,有不對勁的地方沒有?」龍紅靈挪挪了馬頭,讓自己的眼睛正對准兩只眼孔。

方學漸用最誠實的目光為美女的身體做了一次相當徹底的掃描,最後停在鼓脹飽滿的胸膛之上,經過仔細觀察和認真研究,搖了搖頭道:「應該沒有什么大的問題,只是你這樣子,人家一眼就能看出你是匹母馬。」

「這沒什么,人家同樣一眼就能看出你是頭公牛,」龍紅靈撲哧一笑,手指西南方,道:「牛少俠,現在,我們出發!」

兩人把馬匹留在林子里,施展輕身功夫,平地飛掠,只一盞茶的工夫,就到了王家園林的院牆外。江南人家的門戶一般朝南,王宅背靠武安山南麓,坐北朝南,自然也不例外。宅子四面都有一條十尺寬的小河環繞,河岸邊的院牆高達兩丈,都用厚厚的石磚砌成,刷成灰青色,襯著藍汪汪的瓦片,水洗一般。

兩人揀了一個容易落腳的地方一躍過河,又輕輕一縱,聽得「嗒嗒」兩聲,已踩上院牆的灰瓦。借著月色,只見前面十余丈外並列著兩棟高峻樓台,燈火輝煌,亮如白晝。

院牆之下栽著許多石榴和芭蕉,兩人滑下地來,放輕腳步,沿著一條卵石小道前行。小徑兩旁栽著各式花草喬灌,假山怪石錯落其間,彎彎曲曲地橫過幾條花徑,盡頭處都有一間亭台。

風中隱隱能聞到一股淡淡的桂花香氣,方學漸深吸口氣,心臟怦怦亂跳,心想:乖乖不得了,這座後花園只怕有六、七畝大,如果種地,每年能打多少糧食啊?就算有錢,也用不著這樣浪費吧?

兩人走上一條雨廊,穿過一個荷塘,距離左首的樓宇只余二丈,當下更是躡手躡腳,惟恐弄出半點聲響。沿著牆腳繞到樓角,只見樓上樓下燈火通明,兩個丫鬟靠在門前說悄悄話,竊竊私語,聽不真切,說到有趣處,也是掩口輕笑,絕不敢大聲喧嘩。

方學漸張目望去,只見樓前花栽閬苑奇葩,山疊岷峨怪石,也是偌大的一座庭園,用六尺高的院牆圍著,中間一個圓洞門與前面相通,遠處屋宇層層,燈火扶疏,也不知有幾進幾重。

龍紅靈向他做個手勢,兩人悄悄退回樓後,互望一眼,方學漸見她又做了一串不知什么意思的手勢,正待詢問,卻見她縱身一躍,騰空跳起,自己頭頂突然一沉,已被她狠狠踩了一腳。

龍紅靈借著一踩之力,身子高高躍起,一個「細腰巧翻雲」,手掌已然搭上二樓的窗台。騰空再翻,堪堪攀住三樓的窗沿,正想再來一個「飛鶴沖天」上到屋頂,然後用「倒掛金簾」鉤住滴水檐,就可以像江湖夜行人那樣窺探動靜了。

調勻呼吸,正提氣運勁的當兒,房內突然傳出一個女子的聲音:「文兒,你從父親任上回來,只帶回這一萬五千兩銀子?我記得他當江西布政使的時候,每年還能帶回五萬多兩銀子,現在官做大了,怎么銀子反而少了呢?」

那聲音輕軟之中帶股磁性,頗有威勢,口音與本地人相差甚大。龍紅靈不敢再動,當下屏氣凝神,聽屋中之人說些什么。

一個年輕的男子聲音道:「娘,真的只有這么多,爹說了,他上任沒多久,人頭還不熟悉,倭寇又鬧得凶,上面查得緊,虛報軍餉這一塊也不能做得太過分。」正是在冰溪樓上遇到的王思文。

「哼,他上任不久?這個兵部尚書也做了一年多,上半年拿回二萬,我體諒他赴任不久,沒路頭賺錢,現在倒好,下半年一萬五,讓我這上下一百五十三口在這個鬼地方喝西北風嗎?肯定是那個狐狸精把銀子都藏起來了,不把我放在眼里,遲早要找些苦頭給她吃!」

「媽,姨娘她,人其實蠻好的。」

「你小孩子家知道什么,這叫知人知面不知心,表面上拿甜言蜜語哄你,暗地里恨不得放條毒蛇咬你幾口。喏,這是五百兩,省省地花,過完這個年,你就二十五了,也該知道掙錢不容易。」

「知道了,媽,我去隔壁看看奶奶。」

「嗯,看了奶奶,早點去睡,晴雯這孩子面相還好,怎么到現在都沒見個動靜呢?媽已經和她講過了,年關前給你娶個小妾,王家的香火可不能斷。」王思文低低應了一聲,出門下樓而去。

龍紅靈的十根手指攀得有些發麻,一躍下地,向方學漸比個手勢,朝右首的樓宇走去。方學漸等得心焦,緊跟其後,想詢問幾句,又怕被人發覺,只能強壓心頭的好奇。

小樓後面種著兩棵樂昌含笑,枝繁葉茂,甚是高大。兩人走到樹陰底下,抬眼望去,只見二樓的窗子敞開著,明晃晃的燈火從里面流出來,映在枝葉上面,如穿著一件鮮亮的鎧甲。

兩人心頭都是一喜,窗子離地一丈七、八,輕輕一躍便能上去。方學漸見龍紅靈又在指手畫腳地打手勢,心想這次再也不能上當,不及和她招呼,雙腳在地上用力一撐,身子騰空而起,不料使力猛了些,雙手沒抓住窗台,上半身整個暴露在窗子面前。

方學漸心中慌亂,差點呼喊出聲,總算乘著回落之機,笨手笨腳地抓住了窗沿,只聽屋內「乒乓」一聲,張目望去,只見屋子對面坐著一個鬢發如霜的老太太,身穿富貴錦衣,兩只眼睛撐得滾圓,望向自己,地下一攤水漬,散落著無數碎瓷,想來跌壞了一個茶杯。

老太太顫巍巍地伸出一個手指,點著窗口,道:「這…這…鬼啊!」脖子一歪,暈了過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