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五章 黃粱(1 / 2)

風月江湖路 太陽雨 4227 字 2020-12-28

方學漸從牆上滑下,全身骨架似要散開來一般,痛不可當,他見龍紅靈遭遇危險,急忙拿起面前的香爐擲了過去。一擊不中,他又把旁邊的燭台扔了過去,盼望能一下砸死對方,那就萬事大吉,可惜那鍾馗的武功著實不弱,雖然砸得他狼狽不堪,但是離成功總差那么一線。

鍾馗倒地躲避,龍紅靈見機不可失,跳過去揀起長劍,往他的小腹直刺了過去。長劍去勢如電,哧的一聲,已刺破他的腹上衣襟。鍾馗陡覺小腹一涼,長劍已然入肉半寸,再遲片刻,只怕便要被生生釘在地下,他臨危不亂,雙掌合攏,啪的一聲,已把劍尖夾在雙掌之間。

龍紅靈一心要在他的小腹上刺個透明窟窿,挺劍猛送,竟是紋絲不動,不由大吃一驚,奮起吃奶的力氣往里奪回,長劍卻如鑄在一座鐵山之中,哪里拉得回來?

幸好龍大小姐還有一招百試不爽的成名絕技,纖巧精致的綉花小鞋雖然看上去盈盈不足一握,但對男性某個特定部位的殺傷力絕對不容輕視。龍紅靈目露殺機,右腳後擺,覷准他的下身,狠踢過去。

還沒等她的右腳命中關鍵目標,左腿突然一陣劇痛,已被他搶先踢了一腳,長劍一歪,身子再也站立不穩,摔到那人的身上。那鍾馗夾手奪過長劍,架在她的頸上,低聲喝道:「不要亂動!」

龍紅靈上前殺敵的時候,方學漸只在桌上摸到一對火刀火石,心想威力雖然小點,但關鍵時刻投擲過去,或許也能產生一些奇效。不料形勢逆轉,龍紅靈突然被制,這一下把他嚇得六神無主,舉著手中的暗器,再不敢亂發出去。

那鍾馗哼了一聲,道:「快點燈。」

方學漸口中唯唯諾諾,心中卻想:「燭台都給自己扔出去了,哪里還有燈好點?」手中火刀、火石相碰,嗒的一聲,便打著了火,方學漸引燃桌上的一根紙媒,房中登時大亮。那紙媒只細細的一根,燒得極快,片刻便燃燒殆盡,他只得重新點過。

那鍾馗站起身來,長劍依舊抵著龍紅靈的喉嚨,他借著火光看清桌上沒有燭台,料想剛才那個差點割斷自己子孫根的奇怪暗器多半是燭台了。他哼了一聲,從懷中掏出一個火褶子,扔過去道:「點上它,找根蠟燭出來。」

方學漸點燃火褶,拉開一個抽屜,只見里面放著幾十根蠟燭,便取出一根點了,吹滅火褶子,扔還給他。

火光搖曳,在三人的臉上忽明忽暗,房中又安靜了下來。那鍾馗銳利的目光在兩人身上轉來轉去,最後停在龍紅靈的馬臉上,道:「小姑娘的劍法好毒辣,卻不知和龍嘯天怎么稱呼?」

「你就是今晚幫王家捉鬼的那個道士?你認識我爹爹?」龍紅靈已聽出他的聲音,卻不知道這個裝神弄鬼、騙人錢財的江湖混混怎么會認識自己的父親。

那鍾馗呵呵一笑,收起長劍,道:「七、八年不見,想不到『玉面飛龍』的女兒都這么大了,你的名字…你的名字應該叫龍紅靈,對吧?」他邊說話,邊包扎身上的傷口。

「玉面飛龍」是江湖人士給龍嘯天取的綽號,贊他不但長得玉樹臨風,而且一套「金蛇劍法」靈動飄逸,猶如天外飛龍,神出鬼沒,難以匹敵。龍紅靈更是奇怪,這個臭道士居然知道自己的名字,真是百思不得其解,腦中靈光一閃,突然想起一個人來,脫口說道:「你…你莫不是峨眉山的青峰道長?」

青峰道長是現今峨眉派輩分最高的三人之一,他的武學天分較高,七十二路「落梅劍法」在門中無出其右。更難得的是,他生來一副古道熱腸,藝成後干了不少俠義之事,不幾年便在江湖中創下偌大的名頭。

七年前,他在赤水河畔遇上「玉面飛龍」龍嘯天,兩人因一點小誤會動起手來,「落梅劍法」對「靈蛇劍法」,猶如棋逢對手,兩人不眠不休地斗了一天一夜,結果旗鼓相當,難分勝負。

兩人斗到最後,自然而然生出惺惺相惜之情,於對方的武藝極是敬服,誤會冰釋之後,促膝長談三夜,兩人便成了無話不談的好友。龍嘯天回家後曾對女兒談起過此事,所以龍紅靈腦中有些印象,只是時日隔得太久了,又沒有見過他的面,印象就比較模糊了。

那鍾馗包好傷口,笑著點了點頭,把長劍還給她後,道:「神龍山庄富甲一方,如果不是你的『靈蛇劍法』已有相當火候,我是萬萬料不到龍嘯天的寶貝女兒深更半夜在這里做賊。」

龍紅靈臉上一紅,嘻嘻一笑,道:「青峰道長名滿天下,小侄女也是萬萬不敢想象,您老人家深更半夜居然會到這個地方來捉鬼騙錢。」

「小丫頭好刁的嘴,武功沒學到你爹爹的一成,貧嘴的功夫倒是青出於藍了啊。」青峰走到床榻之前,探了探那中年婦人的鼻息,又在她的腰間昏睡穴上戳了一指,這才回頭道,「我在寧波打聽到張時徹的狗窩搬來了江西玉山,在城中尋了五天卻遍尋不著,要不是今天一早在街上看到聘請茅山道士的告示,我還真要暈了頭了。」

「道長,你找這個張時徹干什么?他得罪您了嗎?」

青峰道長在床沿坐下,揮手讓兩人也坐,道:「說來話長,這個張時徹仗著朝中有工部侍郎趙文華撐腰,在四川當巡撫的時候作威作福、魚肉百姓。」

「但這也罷了,只是一個好好的岷江治理工程,給他一通瞎指揮,結果弄得亂七八糟,一條防洪堤壩用了兩年就變得千瘡百孔,全然走了模樣。今年六月發大水,堤壩決口,岷江下流的廣漢、綿竹和羅江三縣有數千間民房被沖走,有上萬百姓無家可歸。而這個『天高三尺』的父母官卻步步高升,如今在南京城里逍遙快活地當他的兵部尚書。」

「世上造孽最大的莫過於昏君和貪官,老百姓是躺在砧板上的肉,可期望的只是能遇上一個以民為重的好皇帝,一個真正明鏡高懸、為民辦事的好官,可是千年之下,這樣的幸運對老百姓來說實在太稀罕了。道長,天下貪官多如蠅蟻,那是殺不勝殺的,為什么這個張時徹叫『天高三尺』?難道他以前也是個江湖人物?」

「張時徹是進士出身,並非江湖人物,這個『天高三尺』是四川百姓在他離任時送給他的一塊牌匾,當時成都城里人山人海,敲鑼打鼓、舞龍斗獅,好不熱鬧。那張時徹聽說當地最德高望重的兩位紳士送了一塊萬民牌匾給自己,開心得全身沒剩下幾根骨頭,興沖沖地從衙門里出來,待一見了這四個字,這才氣得幾乎當場吐血。哈哈,小伙子,你知道為何?」

方學漸側著腦袋想了想,突然靈光一現,笑道:「天高三尺,只怕並不是真的天高了三尺,而是四川的地皮給這位張大人刮薄了三尺。」

青峰道長哈哈大笑,指著屋中的那一長排箱子,道:「正是,這位張大人如果不把四川的地皮刮薄了三尺,又哪里來這么大的庄園?又哪來這么多的珠寶珍玩?我今天半夜造訪,就是來向這位『天高三尺』的父母官拿些民脂民膏回去,好救濟那些受災的三縣百姓。」

方學漸和龍紅靈對望了一眼,這個臭道士說了這么許多,原來是讓他們乖乖地把那兩個包袱交給他,好讓他去賑濟那些不知道是不是真正存在的災民,居心險惡啊。

青峰道長顯然看出了兩人的疑慮,哈哈笑道:「難道老道士這么大把年紀還會混騙你們小後輩,何況神龍山庄這么大的家業,再怎么胡天胡地的亂花,也夠你們小兩口享一輩子的福了。這樣吧,你們每人從里面挑兩樣,剩下的就讓老道帶走,如何?」

兩人一來打他不過,二來賑濟災民實非小事,三來口袋里沉甸甸的,並不是什么缺錢花的主兒,在青峰道長灼灼目光的逼視下猶豫片刻,便慷慨答應了。

龍紅靈在包袱里挑出一匹翡翠寶馬和一只白玉老虎,方學漸則要了那件珍珠汗衫和一枚鑲著祖母綠寶石的純金戒指,心想自己不久便要娶小昭過門,這兩樣物事正好可以做定親禮物。想象小昭接過禮物時候的驚喜笑顏,心中不禁柔情百轉,甜絲絲的,吃了蜜糖一般。

青峰道長把兩個包袱背上肩頭,又從地上撿起那把斷成兩截的桃木劍,道聲保重,出門飛躍而去。兩人等他走遠,這才松了口氣,暗叫僥幸,如果來的武學高手不是這個臭道士,兩人的小命只怕今夜都要丟在這里了。

方學漸忍著屁股上的疼痛,又找出一張湖藍色的毯子,把剩余的五十幾個卷軸一古腦兒包了,心想:這些書畫雖然不如金銀珠寶可愛,好歹買了房子以後,可以掛在書房里充充門面,所謂「談笑有鴻儒,往來無白丁」,自己鴻儒是肯定算不上的,這個白丁嘛,也是萬萬不肯做的。

他少時讀書雖然頗豐,但大多是深奧、別扭的佛經,很多書本都是小和尚念經——有口無心,讀過就忘,記得的恐怕連十分之二都沒有,更不用說融會貫通了。少林寺屬禪宗,禪的修為講究悟性和機緣,晦覺禪師不但學識淵博,於儒學和道經也有所涉獵,空暇時便給他講些三教九流的趣事、典故,讓他在平凡的事例中參悟人生的道理。

方學漸自小寄人籬下,知道人情冷暖、世道艱辛,行事、說話比一般同齡的少年要成熟、老練許多。只是他久居人下,生活清苦,少有大開眼界的機會,連那枚純金戒指值多少銀子都無半點概念,對這些書畫的珍貴自然無從得知。

其時,單是那幅唐伯虎的《海棠春睡圖》,世面上的收購價已然漲到三千兩銀子。兩個箱子里的書畫雖然並非幅幅如《海棠春睡圖》這般值錢,但也相差仿佛,有些如王羲之的書法,吳道子的畫更是遠遠不止這個價格,五十幾個卷軸少說也值十幾萬兩銀子。無論誰家的書房掛了十幾萬兩銀子,那都決不是充充門面這般簡單。

方學漸裹好包袱,又在打那十幾個瓷瓶的主意,項拿兩個回去可以做插花之用,忽聽龍紅靈一聲歡呼,急忙扭頭去看,只見她正從床上下來,手中拿著一個打開的扁平木盒,雙手微微發抖,想來那盒中之物定然非同尋常。

他走近細瞧,只見半尺高的盒中最上一層是一張地契,寫著某年某月,某縣某村、徑長幾畝幾分等詳細資料,上面還蓋了兩顆大紅泥印。兩人對地契、房契沒有興趣,感興趣的是盒子底層厚厚的兩沓銀票。

這些銀票最少的一張有五百兩,最多的則有五千兩,龍紅靈雖然出身豪門,十六個年頭的壓歲錢就存了一萬六千兩之多,此時一下子見到如此多銀子,也難免情緒昂奮。把盒子放在桌上,兩只白嫩的小手微微顫抖,取了一疊,匆匆一數竟有四十幾張,五萬多兩銀子。

方學漸取過另外一疊,隨手一翻,五千兩、三千兩、二千兩……一個個醒目的紅色數字在眼前跳躍,如一團團冬日里的火苗,把他血管里的液體煎熬得要沸騰開來一般。這些銀票每一張都是或大或小的一座銀山,堆在一起,只怕比他的人還高了。

兩人老實不客氣地把這些銀票據為己有,龍紅靈把盒子塞回枕頭里面,相同顏色的枕木,如果不是細心檢查的話,絕難發現一個外表如此普通的枕頭,里面竟有這樣的貓膩。

方學漸小心檢查了一遍房中的情景,盡量不留明顯的人為痕跡下來,連熄滅的蠟燭也塞入懷中帶走。兩人這次是真正的滿載而歸,張時徹大半輩子辛苦搜刮來的五十多萬財富一分為四,青峰道長背了四分之一去賑災,王家剩了一份,其余的兩份全落入「扮鬼二人組」的荷包。

漆黑的夜空布滿了棋子似的星斗,牛乳般的月光灑在來時的路上,如鍍了一層亮晃晃的白銀。方學漸昂首挺胸,騎在馬上像坐在雲中一般,他腰上纏著七萬貫,肩頭又背了十幾萬貫,自然是意氣風發,飄飄欲仙。如果不是為了在美女面前刻意保持風度,他只怕便要在馬背上手舞足蹈起來。

陳小四乖乖地等在河邊,服侍兩人下馬渡江,可謂盡心竭力。上岸之後,龍紅靈不但給了解葯,還丟了五兩銀子給他。陳小四感激涕零,跪在地上發誓要重新做人,他聽說揚州有個叫李逍遙的,專門開了個館子,教授男人練習「鐵襠神功」,他打算棄暗投明,強盜害人太多,那是再也不敢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