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三章 糾葛(1 / 2)

風月江湖路 太陽雨 4487 字 2020-12-28

這一掌來勢突兀,沒有絲毫預兆,雙方的距離又如此之近,如果沒有足夠的臨陣經驗,武功再好也不免驚慌失措,躲避稍遲的話,肯定是一個頭破血流的悲慘下場。

方學漸在過去短短的兩個月里,身經百死,比這個更驚險十倍的場面也遭遇過多次,所謂習慣成自然,「熟能生巧」,此刻大難臨頭,臨危而不懼,面不改色心不跳,於千鈞一發之際挺起肚皮在船身上一彈,一顆腦袋往外盪開,呼的一聲,那只勁力迅猛的手掌擦著他的鼻尖過去,打到船體邊緣,木屑紛飛。

方學漸的雙手一合,十指用力,已拿住偷襲之人的手臂。飛揚的水花平息下來,現出一張黧黑的面容,皺紋深沉,約莫四十上下年紀,一雙充血的眼睛好似要噴出火來,悲憤地瞪著他。

洪三通不料對方的反應如此的敏捷,自己賴以成名的拿手一掌居然被對方輕巧無比地躲過,手臂上的穴道隨即又被他拿住,半邊身子酥軟無力,咬牙拍出左掌,才出水面,就被對方用「以拿制打」的手法制住,兩條手臂又酸又麻,使不出半點力氣,長嘆一聲,知道命喪頃刻,罵道:「你這狗賊,要殺快殺,折辱爺爺不是好漢。」

方學漸死里逃生,背後冷颼颼的,這時才後怕起來,這人的鐵砂掌可以打散一張桌子,如果拍在自己頭上,哪里還有命在?舔舔嘴唇,干笑兩聲道:「你的手下死光死絕了,也用不著拿我出氣啊?我只是一個過路的看客而已,並不是十三連環塢的英雄好漢。」

「什么十三連環塢?」

「他們好像剛設了個鄱陽湖分舵,舵主叫龐鋼川,不知道你認不認識?」

洪三通「呸」了一口,罵道:「原來是龐鋼川這個沒卵蛋的孬種,勾引外人滅我鄱陽幫,下次碰到看我怎生閹割他。」

船頭之上突然有人哈哈一笑,道:「下面誰在講我的壞話,是洪三通這烏龜兒子嗎?」繩子盪漾,一個魁梧的黑影凌空撲了下來,手中鋼叉一抖,直向兩人刺來。

方學漸吃了一驚,急忙放開洪三通的手臂,右手一掌拍在船體上,身子向外盪開,三股鋼叉的尖端十分鋒利,在陽光下寒光四射,「嗤」的一聲,刺破他肩頭的衣服,冷冰冰地貼著他的耳朵過去。

「大小老婆,趕快拉我上去!」一剎那間,方學漸的面孔變得蒼白無比,渾身寒毛直豎,口中大叫,肚子上猛地挨了重重地一腳,痛的差點連隔夜飯都吐出來,右拳擊出,「格勒」一響,鋼叉被他的拳頭生生擊斷。

變故驟起,抱著老公小腿的初荷和小昭驚嚇之下,忘了去把他拉起來,等反應過來,方學漸的脖子已被龐鋼川單臂勒住,氣都喘不過來,兩人越是用力拉,他的苦頭就吃的越多。

船頭上又飛下一個黃衣人,一手拉著繩索,一手把持長矛,密切地注視著湖面。龐鋼川力大如牛,胳膊上不住用力,把方學漸的脖頸勒得格格亂響,口中哈哈大笑,道:「洪三通,你不是很厲害嗎?你不是要把我閹割嗎?現在我來了,你為什么反而成了一只縮頭烏龜,躲在下面不敢出來?」

帆船此時已駛過湖口,轉向西北,一邊丘陵,另一邊是一塊沖積沙洲,湖面更加狹窄,水流卻緩慢了不少。洪三通號稱「水中霸王」,在鄱陽湖和長江沿岸縱橫二十余年,游水的本領出神入化,又對周圍的地形了如指掌,要逃走的話,無人能阻擋的住。

初荷和小昭自窗口望出去,只見方學漸的面皮漲成透紫,兩粒眼珠子像死魚眼睛般暴突出來,顯然是有出氣沒進氣,一腔魂魄只怕已悠悠地飄去西方極樂世界,心中天塌似的一陣悲痛,口中喊著相公,眼淚噼里啪啦就下來了。

船頭甲板上突然響起了兩聲凄厲的慘叫,兩個黃衣人的屍身如紙鳶一般飛下來,「撲通」落水,濺起大片血色的水花,一沉而沒,卻是被人用快刀割斷了脖子。

龐鋼川心中慌亂,手中的繩索突然一輕,暗叫不好,身子凌空下墜,幸好左臂勒著方學漸的脖子,有力可借,不至當場下水成了落湯雞。右臂一挺,手中的半截木棍用力刺入船體,身子掛在上面,兩條小腿已然浸在水中。

五寸厚的榆木板居然被他用木棍刺穿,臂上的勁力只怕不下於六、七百斤。耳邊只聽「撲通」一響,扭頭看時,一根割斷的繩子從上面扭曲著落下,身旁那個吊下來的黃衣人驚呼一聲,頭下腳上地掉入水中,碧綠的湖水上下翻涌,一股刺目的殷紅在眼前驀地滾過,黃衣人就此無聲無息地消失,連一片衣角都沒有浮上。

龐鋼川的腦中突然閃過一個極可怕的念頭,嘴里吆喝,兩條大腿前後踢出,卻是他的成名絕技「連環穿心腿」,雙掌用力,想翻上那個窗口逃命。他身子還沒翻起,胸口突然一陣劇痛,氣血翻騰,「格勒勒」斷了三根肋骨,卻是被方學漸胡亂打出的拳頭擊中。

龐鋼川不料垂死之人還有偌大的力氣,眼前金星亂飛,體內氣血翻騰,勒住方學漸的手臂一下松了,張口喘氣,下頜又被一記重拳擊中,半根舌頭差點被自己的牙齒咬下來,腦袋嗡嗡直響,眼淚、鼻涕狂涌而出。

他大吼一聲,揮拳朝方學漸的腦門砸來,手臂揮出,下體要害突然一陣割心切肺的疼痛,全身痙攣,青筋根根暴起,大小便一下失禁,「唏里嘩啦」地沿著大腿往下流。

他的面孔全然扭曲變形,油亮的汗水塗滿表面,兩只血紅的眼睛瞪得球一般圓,慢慢低頭下去,只見湖水中漂著一張猙獰惡毒的笑臉,半柄鋼叉消失在自己的下腹內,鮮血汩汩,把沿途的江水染成淡赤之色。

洪三通的眼中閃爍著毒蛇一般的光亮,冷冷地看著對手的鮮血和冷汗滴在自己的臉上,好像在體味一種復仇後的愉悅和快意,兩只眼睛一眨不眨,慢慢說道:「龐鋼川,我說過要閹割了你,你現在相信了吧?」

龐鋼川的目光突然渙散,長叫一聲,雙手再也無力攀緣什么,身子軟軟地沉入水中,凌亂的黑發如一叢水草在湖面上招搖一陣,被撲過來的浪濤迅速吞沒,那根插入船體上的木棍卻猶自顫動不已。

方學漸被他的手臂勒得死去活來,見龐鋼川終於斃命,長吁口氣,伸手摸摸自己的脖子,好像比以前細長苗條了許多,哎喲一聲,暗叫大事不好,自己不會就此變成英俊挺拔的長頸鹿吧?

洪三通手刃仇敵,心中的快意自然不足為外人道,在水中一拱手道:「這位小哥,青山不改,綠水常流,洪某多謝你的相助之恩,我現在急著去料理兄弟的後事,就此別過。」

方學漸還想從他口中多知道一些關於「十三連環塢」的事情,不料他說走就走,話音才落,那個腦袋便沉入浩淼的江水之中,哪里還找的到半個人影?只得學著楊慎楊大狀元,對著「滾滾長江東逝水」,作一長長的「浪花淘盡英雄」的輕嘆。

初荷和小昭見他還活著,登時破涕為笑,歡呼著七手八腳地把他拉上來。

方學漸裝作受了不可醫治的超嚴重內傷,躺在兩個美人香噴噴、軟綿綿的懷里,呼呼喘氣,目光十分凌亂,十個手指更加凌亂,在兩人凹凸起伏的身上爬來爬去,好半晌才想起來要去抓小昭的手,微弱地道:「小昭,相…相公不行了,我現在最放心不下的就是你,荷兒有那個白骨精一樣的兔子哥可以改嫁,不知道你有沒有看中的相好?」

「你搖頭,那是不喜歡白骨精一樣的兔子哥,天哪,難道你喜歡兔子哥一樣的白骨精?唉,口味夠刁,這也由你了。你們改嫁的時候千萬要記住到相公的墳前告訴一聲,也好讓我在地下心安。」

初荷和小昭淚如雨下,趴在他的身上號哭嗚咽,把他胸前的衣襟搓弄得一塌糊塗。方學漸顫抖著伸出手掌,溫柔地撫摩她們的頭發,嘴角露出一絲欣慰的微笑,兩只眼睛緩緩閉上,腦袋一歪,身子一挺,雙腿一蹬,就此與世長辭。

初荷和小昭悲痛攻心,同時大叫一聲,骨碌、骨碌,暈倒在地。方學漸著忙了,傻眼了,頭大如斗了,他實在想不到一個玩笑竟然害得她們暈厥過去,罪孽啊罪孽,看來不是什么玩笑都能開的,急忙掐人中,做人工呼吸,輸內力,好不容易大小老婆恢復了正常的呼吸,悠悠地醒過來,這才松了口氣。

接下來的審訊自然是一邊倒的。

「你為什么裝死騙我們?」

「我是真死了,不過,閻王爺硬說我陽壽未盡,在人間還欠著兩筆天大的債務,必須還清了才能到地府報到,所以他就放我回來了。」

「什么債務?多少利息的高利貸?」小昭的問話。

「閻王爺長什么模樣?有沒有長胡子?」初荷的問話。

方學漸咳嗽了一聲,扭頭望著窗外,道:「我沒看清閻王爺是不是長胡子,因為他的臉太黑了,黑的分不清哪里是鼻子,哪里是嘴巴,哪里又是胡子。閻王殿大的望不到邊,里面一片昏暗,沒有日月星辰,沒有鳥語花香,甚至沒有天與地,只有死一般的寂靜和一雙火焰似的眼睛。」

「一個低沉而清晰的聲音在我耳邊突然想起,方學漸,你知不知道,世上最糾纏不清的是什么?我搖搖頭。那個聲音又道,世上最糾纏不清的是債,是男女之間的感情債,你在陽間欠下兩個痴情女子的感情債,那是要用你一輩子的時間去還的,你不是曾對老天爺起過誓,今生今世要好好地照顧她們,愛護她們,難道你這么快就忘了?」

「我淚如雨下,磕頭如搗蒜,整個額頭磕得血肉模糊,我大聲嘶叫著,說我沒忘記,我沒忘記,我還有兩個如花似玉的老婆在人間等我,我要一輩子照顧她們,愛護她們,怎么會忘記?閻王老爺,我求求你放我回去,讓我先去還了這筆感情債,哪怕只有一天工夫,哪怕死後打入阿鼻地獄,受十八種酷刑煎熬也甘心情願。閻王爺哈哈大笑,揮一揮衣袖,我就回來了。」

兩個痴情女子被方學漸的鬼話感動得淚水盈眶,撲入他的懷中,「嚶嚶」地抽泣起來。小昭淚眼迷離,咬著他的耳朵喃喃道:「相公,女人是不是很笨,只要你對她好,就算只是口頭上的,也會一輩子記著你,惦著你,就算再多的恨,再多的怨,再多的淚水都沖刷不去。」

山盟海誓不過是一只用花紙折出的船,然而世間多少女子,都敢坐著它毅然出海?男子輕輕的一句諾言,便緩緩地起錨揚帆。航船被風吹向黑暗未知的廣袤海洋,前途有數不清的風雨磨難,都無絲毫畏懼。

女人有時表現出來的勇敢與盲目,男人永遠無法理解。

過了長江,山庄眾人收拾行李,把馬車趕上岸。沐老板一臉死了爹娘的哭喪樣,雙膝一軟,在方學漸面前「撲通」跪下,哀求道:「大俠,英雄,你可千萬要救小人一命啊。」

方學漸把大小老婆攙上馬車,回過頭來好奇地看著他,像觀賞一頭長相奇特的史前動物,哈哈笑道:「沐老板,你這是什么話?你現在是十三連環塢的精英分子,以後整個鄱陽湖都歸你管了,大家巴結你還來不及,誰那么大膽,敢要你的命?」

沐老板臉上的表情更加深刻,苦大仇深的樣子像被壓迫了八百年的農奴,他瞄了一眼站在一旁的解明道,鼓足勇氣道:「你們在我的船上殺了龐舵主和他的手下,叫我以後怎么活?叫我一家八口怎么活?」

方學漸點頭道:「龐舵主可不是我們殺的,那是鄱陽幫洪三通下的手,先閹再殺,死的很慘啊。至於他的三個手下,自然也是鄱陽幫的人干的,兩個幫派火拼,死幾個人最正常不過。沐老板,你是聰明人,這條水道不太平了,早點收手吧,這二百兩銀子算我放血,送你做安家費。」

九江的對岸是湖北省境,一個叫小池的漁村,說是漁村,因為地理條件較優越,也聚集起了三百多戶人家。走在行人稀疏的街道上,一股好像從數百年前彌漫過來的魚腥味在眾人的鼻端縈繞不去,若有若無,說不出的難聞。

已是午後,陽光懶洋洋地躺在「釣魚台」酒樓老板娘還算標致的臉上,老板娘懶洋洋地躺在二樓的陽台上,微微眯眼,正在欣賞手指上的一枚鑽石戒指。鑽石的光澤流上白嫩的肌膚,相互輝映,灼灼動人。

馬嘶聲從樓下傳來,她探頭一望,只見三輛馬車和四匹駿馬在酒樓前停下,生意上門,她像被利箭射中了屁股的兔子般跳將起來,口中大叫:「寶強,生意來了,快出去迎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