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八章 殘譜(1 / 2)

風月江湖路 太陽雨 4515 字 2020-12-28

漕幫的歷史由來已久,自秦始皇消滅六國,統一天下,黃河上就有了漕幫,那時候的漕幫不是民間自發成立的地方幫會,而是官府管制下的一個水上押運組織。

在隨後的一千年,中原戰火頻繁,朝代更迭不斷,黃河漕幫也分分合合,時興時衰,慢慢從一個單純的官辦組織演化成一個多地域多行業的民間團體。

直到朱元璋建立大明朝,定都南京,把全國的政治、經濟重心轉到了長江流域,黃河這一線因為少了朝廷的管制,才真正混亂起來,昔日的漕幫很快瓦解成大大小小數十個,然後是近百年你死我活的混戰。

弱肉強食是江湖上唯一通行的准則,屠戮滅門、暗殺械斗、兼並吞沒、合縱連橫,經過無數次的明爭暗斗,在丟掉上萬條人命後,黃河流域還剩下八個分段而治的幫派:清河、魯運、衛河、汾河、洛水、涇河、渭河和嘉陵幫。

這些幫派各劃地盤,實力多在伯仲之間,雖不時還有拼斗、暗殺,但是「殺敵一千,自損八百」,即使最大的「洛水幫」想要剿滅最小的「嘉陵幫」,付出的代價也必然是非常慘重的。

這種僵持的局面沒保持多久,因為「洛水幫」出了一個十分了不起的人物:燕鐵心。在他的鐵碗經營下,短短幾年間,黃河八個幫會就結成了鐵血聯盟,同進退、共富貴。外界傳說,正統皇帝能夠順利復辟,重登帝位,燕鐵心曾出過不少力氣。

黃河還是這條黃河,漕幫已經不是很多年前的漕幫了,現在的「漕幫」又叫「黃河八聯盟」,最高的權力樞紐是由八位分舵舵主組成的長老會,幫主的實際權力並不是很大,譬如說,要花銷幫會銀子,超過兩萬兩就要長老會討論同意。

「四萬九千兩!」龍四海呼呼喘氣,通紅的脖子讓人懷疑在滴血,黃豆大的汗珠從額頭上源源不斷地滾下,除了幫主權力范圍內的一萬九千兩,他已經把自己小金庫里的四萬兩銀子填了大半。

「五萬……」鼻青臉腫的方學漸像一只屁股著火的猴子,從人群中掙扎著跳起來,又像溺水之人般很快沉下去。初荷的四肢像八爪魚一樣纏在他身上,五萬後面的幾千兩銀子被她的嘴唇硬生生給堵了回去。

陳總兵的嘴唇動了動,終於沒有接口。這兩個女人無疑是十分難得的絕代尤物,如果買來送給嚴嵩父子的話,兵部侍郎的肥缺那是三個手指拿田螺——十拿九穩了。從地方小官一躍成為中央大員,想想心頭就發熱。

可是近幾年邊疆戰事頻繁,朝廷十戰九敗,兵部的官也不好當啊,這不,前幾天的消息,南京兵部尚書張時徹、兵部侍郎屠大山就因為倭寇殺來的時候沒有主動迎戰,被人參了一本,丟官回家。

前車之鑒,不得不思慮周詳,格外小心謹慎些,在洛陽做這個太平總兵,雖然發不了國難財,但每月虛報軍餉,也有一千多兩銀子的花頭,再加下屬和地方上的孝敬,軍需買賣,每年三萬兩的收入那是雷打不動。

陳總兵在心里輕輕嘆了口氣,把對中央大員的渴望往下壓了壓,暗道做人要知足,何況這兩個女人是不是處女還在未知之數,還是托付梅娘另外物色兩個,只要嚴嵩大人知道陳某的好處就行了。

他把目光移了移,身旁是知府洪大人,再過去是封疆諸侯洛陽王(福王),一張又白又圓的面孔像一個發酵良好的饅頭,臉上笑眯眯地,不動聲色。

順著他的眼神,柳輕煙蘭花樣嬌弱柔美的身子映入眼簾,陳總兵突然發現,一向有「色中餓鬼」之稱的洛陽王今天居然顯得特別平靜,一次都沒有報過價,難道他早已成竹在胸?

「六萬兩!」在一片細碎的嗡嗡聲中,一個發音略顯僵硬的男子聲音從前排的座位上傳出,新的報價比方學漸的五萬兩足足多了一萬兩。

這人坐在洛陽王身旁,焦黃面皮,嘴唇上留著兩撇濃密的小胡子,身穿一件無紐扣的黑色長上衣,腰系暗紅色的長帶,腳上穿著一雙尖頭翹起的小牛皮靴,頭帶一頂式樣奇怪的五角小花帽,居然是個西域回鶻(維吾爾)人。

龍四海騰地從椅子上彈起來,臉色變得紙一樣白,一雙眼睛卻紅得嚇人,他指著那西域漢子,道:「你是哪里來的下濫貨色,爺們在這里開價買女人,你也來插一腳?」

洛陽王轉頭瞟了他一眼,端起茶杯吹了吹,慢條斯理地道:「四海老弟,干嘛生這么大的氣?這位阿托爾先生是我的貴賓,他既然出六萬兩想買這兩女子,自然有他的道理,你如果覺得不服,可以出更多的銀子啊。」

龍四海站在那里,血紅的眼睛似要噴出火來,扭曲的面上紅一陣白一陣,渾身發顫。整個洛陽城,能讓這個漕幫老大忌憚十分的不是知府、同治,甚至也不是陳總兵、分巡道,而是這個貌不驚人的洛陽王。

封地近二百年,洛陽王一代代傳下來,勢力在整個河南府可謂根深蒂固。根據民間的統計,洛陽城里十分生意就有一分是王府的,十塊地皮就有一塊是王府的,十棟房屋就有一棟是王府的,單是新安、孟津兩縣,王府的田產就多達三萬多畝。

更可怕的是,誰也不知道洛陽王府里豢養著多少武林高手,只知道凡是和王府作對的人,都會在三、五日內無故失蹤,就像水汽一樣憑空蒸發,無聲無息。長江以北實力最強、高手最多的金馬鏢局就是王府的私產。

「一山難容二虎」,福王爺和龍四海就是洛陽城中的兩只老虎,彼此忌憚,彼此防備。金馬鏢局和漕幫水旱相隔,近幾年一直相安無事,但是誰也保不准,洛陽王什么時候想來黃河插一腳。

龍四海的面色變得比死人還難看,連瞎子都看得出他胸中的怒火已壓制到了極點,台下一片肅靜,聽得見從人群後排傳來的「嘖嘖」、「嗚嗚」的接吻聲。垂死掙扎的方學漸被老婆壓在地上,嘴巴堵著嘴巴,有口難言。

台上的梅娘笑了笑,道:「如果沒人比這位阿托爾先生出價更高的話,柳輕煙姑娘和黛菲亞姑娘以後就是阿托爾先生的人了,我數三聲,大家要考慮清楚,一、二……」

「六…」方學漸好不容易挪出半個嘴巴,才含含糊糊地吐出一個「六」字,又被初荷牛皮糖似的嘴唇被堵住了。

「我出八萬兩!」人群的最後一排,一個年輕男子手舉一本書冊高聲叫道。

方學漸轉頭望去,只見那人頭帶方巾,身上穿著一件起皺的灰色單衣,兩個大腿不知是激動還是害怕而瑟瑟發抖,居然是門口溜走的那個青衫書生。

真是人不可貌相,海水不可斗量,這一大本銀票簿,沒有十萬,八萬總是有的,只是他身上的絲綢長衫跑到哪里去了?不會成了當鋪里的抵押品吧?

「請問這位公子,你手里拿的可是銀票?」梅娘面孔上的笑容有些怪異。

「不…不是,這是我馮氏保存了二十三代的傳家之寶,半本玄宗皇帝親書的《霓裳羽衣曲》,價值連城,我把它作價八萬兩,給這兩位姑娘贖身。」青衫書生挺了挺胸,把手中的「銀票」舉得高高的。

台下靜了片刻,突然東邊「嘻嘻」一聲,西邊「哈哈」一笑,然後花台下變成了一鍋沸騰的粥,有人笑得眼淚鼻涕橫流,有人笑得直喊肚子痛,有人笑得在地上亂滾。

方學漸也笑得睜不開眼睛,在老婆的嫩臉狠狠地親了兩口,氣喘吁吁地道:「瘋子,瘋子,這小子一定是窮瘋了。」

前排突然一聲老虎叫似地大吼,一個長大人形騰空躍起,幾下起落,轉眼就到了那青衫書生的身前,叫道:「你奶奶的雄,哪里鑽出來的窮小子,來尋老爺們的開心,去死吧!」提起腳來,猛踢他的襠部。

青衫書生發出一聲凄慘之極的哀號,身子斜斜飛出,如一只斷線的風箏,頭下腳上地墜下來,「啪嗒」落地。龍四海「呸」地吐出一口濃痰,吩咐左右道:「把這只癩皮狗扔出去,沒地污了老子的雅興。」

兩個奴仆躬身答應,把人事不省的青衫書生抬了出去。台上的梅娘遠遠地望過來,等兩個奴仆轉過游廊前的一座假山消失不見,這才微微一笑,道:「好,既然沒人加價,柳輕煙姑娘和黛菲亞姑娘就是阿托爾先生的人了,六萬兩銀子成交。」

名花有主,洛陽百花節終於在團結、喜慶、祥和的氣氛中順利閉幕,一群社會精英、國家棟梁紛紛起立鼓掌,含笑離場。兩袖清風的方學漸跟著老婆走出洛神園,垂頭喪氣,一步三嘆。

天色向晚,洛水河上映著夕陽的余輝,平靜得像一面金光燦爛的鏡子。街上滿是隨手丟棄的垃圾,柑橘柿子皮、瓜子花生殼、踩壞的筐子籃子,游人已散得差不多了。只有幾個骯臟的乞丐,在雜亂的遺棄物里尋找吃食。

大門口停滿了各式車轎,方學漸畢竟有了些見識,知道這些馬車、轎子是給那些大老爺、大豪紳准備的,不比尋常,自己還是乖乖跑一段路,到前面去攔車吧。

好不容易從人馬、車篷和轎子堆里擠出來,兩人走到馬路上,方透出一口大氣。初荷剛才在老公的身上鬧騰了半天,力乏氣虛,腳下突然一絆,踩到一樣軟綿綿的東西上,「哎喲」一聲,差點跌交。

方學漸眼尖手快,一個箭步把老婆抱在懷里,手掌一挽,兩人穩穩站定。初荷虛驚一場,小心肝「撲通、撲通」亂跳,她低頭望去,只見一個人形的物體蜷縮在地下,一動不動,青石板上流了好大一攤血。

「喂,老兄,你沒事吧?」方學漸認出是那不知好歹的青衫書生,扳過他的面孔,哇,慘白慘白的,比方學漸平時最愛吃的嘉善珍珠米還要白,呼吸微弱,面無人色。

「同知大人,你快來看看,都要出人命了,能用你的馬車送這位小哥去看個大夫么?」方學漸攔住一個正要上車的中年男子,那人一身便服,儀態卻十分威武,一看就是把持權柄的人。

「我不是同知,同知大人在後面,」中年男子一甩袖子,撩開簾子就鑽了進去,頓了一頓,他又鑽出來,一臉嚴肅地看了看方學漸的雙手,厲聲道:「我是府台判官,洛陽城里還有八個采花淫賊、十八個江洋大盜、八十個小偷等我去抓,你知道妨礙本人辦案的下場嗎?」

方學漸訕笑一下,松開抓住他腳脖子的雙手,舉手致意道:「不好意思,我不知道您這么忙,有這許多盜賊要抓,無心之過,一場誤會,大人有大量,請多包涵,您走好,不送。」

判官大人斜了他一眼,鼻中哼的一聲,縮進車廂。馬車啟動,轉彎的時候擦著青衫書生的身體過去,鐵鑄的輪子只要偏上一點,他的雙腿就要瘸一輩子了。

方學漸急忙把他拖到路邊,讓初荷守在身旁,回頭看見一個穿紫紅披風的男子正從門里出來,白凈面皮,文質彬彬,往一頂四人抬的藍呢大轎過來,身後跟著好幾個隨從,門口眾人多與他行禮招呼。

方學漸猜想這人定是洛陽知府,急忙連蹦帶跳地跑過去,躬身行了一禮道:「知府大人,你快來看看,都要出人命了,就在那里躺著,還剩下半條命,如果沒有急事,能用你的轎子送他去看個大夫么?」

洛陽知府順著方學漸的手指瞥了一眼,一聲不吭地鑽進轎子,掀開簾子一角道:「等出了人命,你再來衙門告狀訴冤。」

方學漸張口還想說些什么,那小小的簾子一角已經放下,一個隨從上來把他從轎邊推開,另一個隨從喊聲「起轎」,四個轎夫熟練地彎下腰去,抬轎前行。

過不多時,洛神園門口車馬絕跡行人稀,幾個奴仆關上大門,只留下神龍山庄的庄主夫婦陪著一具半死不活的人體沐浴在逐漸熄滅的晚霞里。方學漸輕輕嘆了口氣,伸臂抱住初荷柔軟的細腰,道:「老婆,餓嗎?」

初荷依偎在他的臂彎里,天邊的晚霞映在她澄澈的眸子里,像一簇簇燃燒的火苗,她舔了舔干澀的嘴唇,嫵媚一笑,道:「老公,好渴。」

一下午站著看美女演出,沒有喝過一滴水,是神仙都會渴的。方學漸探頭朝長街兩邊望望,安慰道:「再忍一下,馬上就去吃香的、喝辣的,這不,那頭有車過來了。」

「師父,趕車的師父,我用一百兩銀子買你的車!」隔著老遠,方學漸就扯開喉嚨,大喊大叫起來。